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十九
一席言语如宝剑入泥般绝决,却叫明和不由心寒。好一会儿,他才怔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为了能够夺得天下,他们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诚所谓好权者,嗜权自如命。在他们眼里,天下是天下,万民也的确是万民,但若非他们的天下,他们的万民,那这天下,这万民,便都与他们无关。是生也好,是死也罢,都是无关的。” 媚娘冷哼一声道: “偏偏还就是这样的一些子人,镇日里喊着为天下谋,为万民计得最厉害。也当真是叫人无言以对了。” 明和黯然,自知媚娘此言看似清淡,实则却是酸屈自内含——这些年来那些控着史册编撰诸氏对她的各样明贬暗毁,已是叫她无言以对,亦无能以对了。 好一会儿,明和才轻道: “娘娘却可安心的……似这样的人,天意自有定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难敌时光如驹,岁月如梭,亦更难敌娘娘真心真性真德的。”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好一会儿,她才叹道: “原本本宫也无意自伤的……只是想到那薛礼,这样的人物,居然也被这起子无才无能只可躺在自家祖荫下谋个闲官却还偏不愿被人点明了真相的愚辈们,硬要装出几份才气来踩他一踩,竟至不能为国所用…… 想来,真是可怜可叹!这样的事情,竟绝非我大唐之幸才是了!” 明和也叹道: “娘娘说得是……这样的事情,若搁在前代,只怕先帝早已是……” “正因为是先帝才做不到的。否则当年辽东一役,薛卿如此大功,为何不能提升为将官?只能落得个看似名高位重,实则却是敷衍之位的皇城守将?” 媚娘冷哼道: “说起来,若非先帝也自知断不得这些氏族蔽天之势,这才要设计着治郎上位,又要设计着我为治郎之后么?” 明和哑然,正在此时,瑞安匆匆奔入,向着媚娘轻行一礼道: “娘娘,已然查明了。眼下疏库之中,却未得什么疏本丢失的。不过因着娘娘提点,瑞安方将又去寻了哥哥着人点过了主上案前疏本里,那些例行的奏疏……果然,里面却有一本薛礼薛将军的。” “疏本何在?” “如今还在主上案前,未得主上亲阅,自是不能擅动的。” “这回你可打点好了罢?” “娘娘安心,不止是薛将军的,便是那些其他与薛将军境遇相通的大人们所上例行奏疏,无谓文武,不分高低,瑞安也一并都着人仔细盯着了。想来不多时,便会陆续拿到殿里来。” 媚娘点头,尚未得言语,便见殿外清和急匆匆奔入,向着自己倒头一拜之后,也不待媚娘开口,便自从袖袋中取了几本奏疏来,与媚娘道: “娘娘,刚刚娘娘着瑞安师傅去问,德安师傅早已瞧见了,万分上心。所以便劝着主上将这些例行奏疏全都先点了一遍。 可主上今日似是无心,只说都是些官样文章,便叫人都挑出来撤下……德安师傅便着清和早早儿挑了娘娘着人盯着的那几位大人的,送来与娘娘过目了。” 媚娘一怔,却扬眉道: “你说治郎今日没有亲阅这些奏疏?” “是呀!莫说是娘娘觉得奇怪,便是清和也觉得奇怪得紧……向来主上对待这些奏疏,都是必要亲阅的。无论是不是官样文章……便是再如何累怠,也要听一听的,可今日里竟是听也不想听了。” 清和喃喃自语似地轻道: “也不知主上今日是怎么了。” 明和先看了眼媚娘,媚娘却不理会,只是罗袖素腕接了过来,凤眸只扫一眼,便将薛礼一本挑了出来,其他的,一概将与瑞安三人道: “你们也看一看,且莫漏了什么。” 三侍得令,自不敢怠慢——只是他们三人之中,除去瑞安身属内侍少监,早已位例要位,依制本便可阅这等非紧要绝密奏疏的之外,清和明和虽同等挂为内侍少监,却非若瑞安身携李治钦赐玉带朱袍,依制却是不好轻阅大臣文疏的,是故一时间两两相望,却不敢擅动。 清和带来的奏疏虽则不多,却是本本都是颇有些才情文笔的,赶巧碰上一本清源丞张柬之的奏疏,此人又是出了名的擅经史长考据——自然便看得更吃力。 尤其待他看到“海大鱼”三字之时,瑞安依稀之间记得在哪里瞧见过却苦于想不起这典故来,于是便想着近来伴媚娘读书多些的,都是明和,抬头欲唤时,却发现二徒竟面面对觑,不由微愠低道: “你们做什么呢?” “师傅……这奏疏您能看,可是咱们两个小的……” 明和是个聪明人,近来跟着媚娘,更是学得千般机灵。于是便紧着回。 瑞安扬眉,却看了眼一边儿终究坐下细阅的媚娘,再近一步,对着两只附上来的耳朵,且先出手一人拧了一把,然后看着两个捂耳咧嘴却不敢叫出声的小辈轻道: “你们俩是浑了心昧了性不?平日里学着的莫不是伴着甘饴给吃进肚了么? 你们也不想想,依着咱们那位主上的心性,若非本便是存念让娘娘来处置,又怎会连奏疏都不看了? 还有,德安哥哥再如何位重恩高,可却是刚刚受了些惩告在身的。 何况这奏疏是什么东西他不比你们清楚?你们能看不能,他又不比你们知道么? 你们也不想想……若非是主上着意他办着此事,让你们把东西送了进来,你们能这般顺当当地看着这东西进了咱们寝殿? 真是!咱们娘娘都叫咱们帮着看了,你们还怕什么?有娘娘在,你们难不成还要怕主上么?” 一番言语,说得两个徒儿点头如捣杵,立时便自看去了。 他们刚刚转过身,媚娘便呵地一声轻笑,淡道: “果然就是这一本了。” 立时,三侍便放下手边事,一齐聚了过去,却听着媚娘念道: “臣闻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伏。 今泥熟仗素干,不伏贺鲁,为贼所破,虏其妻子。 汉兵有于贺鲁诸部落得泥熟等家口将充贱籍者,宜括取送还,仍加赐赉。 即是矜其枉破,使百姓知贺鲁是贼,亦可知陛下德泽广及也。” 一番言语下来,却叫三侍人人皆大为纳罕,你望望我,我瞧瞧你,却都一起眨起眼睛来。 媚娘看着他们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 “你们莫要告诉本宫说这些年来跟着治郎与本宫侍书奉墨,竟连这些最简直的文章话儿也不懂了。” 瑞安首一个搔头道: “娘娘,瑞安虽则愚昧,也着实讶于薛大人一介武将,竟能写出这等文体来颇为心异,可是这薛将军的意思,瑞安却着实不明白了。 娘娘之前不是说,越王殿下他们拼了如此多人命为的,便是要拿下这本奏疏么?” “本宫自是这般说的。” “娘娘还说,这本奏疏之所以为他们如此看重,原因便是因为此疏之中,必然有些能够一举平定西突厥,让薛将军立下大功,甚至自此立于我大唐军中,成为长城一石的东西么?” “没错。” “可……可他只是叫主上不要去将那些泥熟部中的家眷人口充为贱籍并还与其旧部,且赐以恩惠而已啊……这又有什么?不过就是叫陛下德泽广及天下而已罢了……” “德泽天下之后呢?” 媚娘有趣地一扬眉: “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们想一想。” 三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俱是无言。好半晌,明和才讷讷道: “德泽天下之后……便自然广受海内之尊了么?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