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82 苍穹之下（上）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冼芊嬅靠着窗望着浩瀚星辰喃喃自语。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闫思辰抬头笑着问。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 “我也挺喜欢这本书的，不过这一段读起来太伤感了。”闫思辰低头苦笑。 冼芊嬅看着他，却没有开口接下文。 …… “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到地球吗？”冼芊嬅不记得时间了，她最近总是半梦半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总有种不真实感……”闫思辰也差不过。 “对……不真实……” …… “我做了一个梦。” “嗯？” “梦里我看到一座山，漂在天空上的山，还有大海，很多人靠着山晒着太阳，脚下有一条鱼，比任何船只都要大的一条小丑鱼，它钻进了森林深处，搅动七彩的涟漪，很多人在那上边冲浪……” “唔？你的梦听起来真的很特别。” “我还看到了月球，它被击穿了，碎成了很多块，地上那些熟悉的东西我都看不见了……那还是我认识的地球吗？” “你一定是太焦虑了。” “不，我很平静……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们都会死在这的。” 闫思辰不接话了，因为他知道徒劳的安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们确实已经没有食物和水了。 “陪我跳支舞吧？”冼芊嬅的眸子忽然清澈起来，她提出了一个浪漫的请求。 闫思辰没有拒绝，他笑着接受了邀请。 两人在逐渐失重的环境里翩翩起舞，最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 以上这些或许才是冼芊嬅最真实的记忆，或者说，才是真正的那位冼芊嬅留下的记忆。 后来她和闫思辰获救，在超越者圣地徘徊，在起源档案库迷失，在火星营地被困十几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 跌入谷底。 看到那成百上千具尸体，冼芊嬅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人类一败涂地。 呵……人类一败涂地。 …… 时间2755年5月11日上午9时，亚穹之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驾驶着漫游者号的苏瑶刚从木星战场撤回来。 他带回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坏消息——叛军逃走了，他们的舰队也遭遇了伏击，很多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都在这场糟糕的追击战中丧生。 作为亚星共和国第一舰队旗舰的“远空”号也遭受重创，目前已经失去了动力源，沦为了叛军的俘虏。 这次失利也许会彻底改变战局。 …… “他人在哪？”剑眉星目的共和国“长歌”军大将闫仲宇今年已经一百三十九岁，这年纪对于第三代超级人类来说正值壮年。 手下副官是第二代超级人类的后裔，年仅十七岁的卢少元。 “在阵列室接受问询，最高领袖也在。” “最高领袖也在？！”闫仲宇表情变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的，木卫二的前沿阵地被毁，‘远空’被俘，舰长尹思平被杀，这次失利怕是要惊动先生了。” 闫仲宇很清楚后果，他沉默一阵后道：“去叫Alan回来，让她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卢少元心思百转，很快就理清了脉络，他很佩服闫仲宇的镇定与全局把控能力。但是……让一个有斑斑劣迹前科的“土匪”回到太阳系来收拾残局……这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这不是卢少元需要考虑的，他只需要按照闫仲宇交代的去执行就是了。 “是，这就去通知。” “嗯，走吧，不能让最高领袖等咱们。” …… 躺在浅浅水池中的苏瑶看着天空中变幻的颜色，心中了然。 这是阵列室的序列正在检查他的内置的思维核心才会出现的情况。 可他一点都不担心。 木星的失误全都是因为第一舰队舰长尹思平的贪功冒进，他的傲慢与轻敌葬送了第一舰队超过70%的战斗单位，共计五千五百一十三名接受过拟态结晶改造的超级士兵丧生。 现在尹思平也死了，被叛军公开处刑。 他们逃走意味着什么？ 苏瑶坐起身，心底信仰没有动摇，可他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的害怕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自从人类进入远征倒计时，身为第三类超级人类的苏瑶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他是受旧神蒙恩的战士，是太阳系的守卫者，是人类实现真正超越的拓荒者，他怎么会害怕呢？ 可他的手确实在不受控制的轻微抖动。 那些从黑暗中杀出的叛军亡命的冲进第一舰队的阻逸力场时，他们的疯狂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就算实战中杀敌无数，苏瑶还是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小队。 “我这是怎么了……”苏瑶喃喃自语。 语落，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跟着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苏瑶抬起头看着天空，耳边传来巡界员的呼唤。 …… 最高领袖已经很多年没有现身了。 据说这些年为了筹备“火种起源”，他正在聆听旧神们的教诲。 这听起来真是很不符合人类的科学价值观……所以私底下，大家都会换一种说法。 最高领袖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上元文明的“神”谈判，他甚至人类此刻需要什么。 那只圣杯。 那只由图拉雅制造，承载了全部其他四位旧神神性的“圣杯”。 闫仲宇不敢直视最高领袖的眸子，他卑微的就像一个犯了错的仆人。 由一千四百五十座刻满《死海文书》箴言的阵列方碑构成的阵列室原本是为叛军准备的，在这里，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就连人心都藏不住最阴暗的想法。 苏瑶作为第一个受阵列室分析的高级军官，也不知是殊荣还是莫大的耻辱。 从闫仲宇来到这，到最高领袖离开，整个过程中他都没能和这位最接近神的男人说上一句话。 比起那位先生，闫仲宇觉得他才是至高无上的。 “请随我来。”阵列室入口的引路人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 她原本也是叛军一员，可在这里她的思想枷锁被打开，身心都接纳了旧神赐予的神性光辉，因而成了一种“典范”一样的存在被留在了这里。 后来被送到这里的每一个叛军几乎都不用启动阵列室，只要看到这个女孩，他们曾经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就土崩瓦解了。 对此，闫仲宇没有公开发表过看法，可在他心里，却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但他是军人，不是哲学家，那些与他无关的念头，不要也罢。 …… 接到苏瑶后，闫仲宇就给他办理了通行证，并让卢少元将他送回地球。 路上，卢少元和苏瑶聊了起来。 但都与这场似乎永无尽头的战争无关。 亚穹核心启动第十个年头，曾经作为推动“起源草案”的第一中轴已经被完全拆除，现在地球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疮疤，再看不见那些曾经的疯狂壮丽。 穿过大气层，人造的天气系统将两万米到两万三千米的高空改造的像一片倒置在天空中的海底森林。 活跃在这里的巨型播种者比人类曾经幻想中的巨型怪兽还要面目可憎，它们就像克苏鲁神话中描述的长满触角的旧日支配者，可现实时，它们只是人类的奴仆，为整个地球提供最基础的服务。 “我和哥的想法不太一样，我不想去太阳系以外的地方，我要留在这，我要在这里结婚生子，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卢少元年纪轻轻，却好像全无斗志。 这是苏瑶比较意外的。 在他看来，受超越者思潮的影响，当下的年轻人应该都满心壮志想要去太阳系意外的地方走走看看呢，可卢少元却一点想法都没有。 “你不会觉得地球太小了吗？”苏瑶问道。 “唔，如果是驾驶哥那种战舰，地球是很小，不过我向往的生活偏原始，很多地方不借助任何工具要走一整天，这样看，还挺大的。”卢少元所说的地方位于中国西北，那是亚星共和国特别准许的旧时代生态安置区，现在那地方还有近三千万没有接受过任何超级人类计划改造的普通人，他们的生产生活都非常原始，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磁悬浮汽车和火车，人们普遍寿命不超过七十五岁，男女比例相对均衡，但生育率极其低下，按照亚穹核心的计算，再过两百三十年，这个生态安置区自己就会消失。 “那……也挺好的，希望你能如愿。”苏瑶轻轻一笑。 卢少元闻言却愣了一秒，跟着感激的看向苏瑶道：“哥，你真的很特别。”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之前我和别人聊起我的想法，他们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改变我，或者批评我，甚至威胁我，可你不一样，你让我感觉很温暖。”卢少元说完微笑着握住了苏瑶的手：“谢谢你，苏瑶哥。” 苏瑶看着卢少元怔怔出神，在他感受到卢少元掌心温度的瞬间，他眼前浮现出的画面却是猩红且肮脏的。 两年前，土卫六叛军营地被攻陷，苏瑶率领的地面作战部队对叛军大本营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血洗。 无论叛军是否反抗，在最高领袖的意志指引下，他们都将为自己的无知与背叛付出血的代价。 面对装备精良的超级士兵，叛军毫无胜算，大本营很快就被攻破了。 苏瑶眼前看到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叛徒，是一枚枚军功章，直到…… “哥？” 苏瑶回过神，眼前的血红色天空消失了。 细雨朦胧，望野生态区就在眼前。 这座建成于六个世纪前的人类初代人造生态区已经经历了十多次改造升级，虽然它的基础仍不及其他很多同类型生态区，可它依然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居住人口最多的生态区。 星域穿梭机在停机坪上降落，前来接机的女人穿着黑衣黑帽，撑着黑伞。 她身后的所有人都是这副打扮。 苏瑶的心情忽然沉重了一些，不过他没有逃避这件事。 原本卢少元也要跟上去的，可他在看到这样的阵仗后选择就此告别。 苏瑶谢了卢少元后独自走下穿梭机。 一个身高不过一米六的女孩立马跑过来打算给两米三的苏瑶撑伞。 可她太矮了，那情景看着真是有些滑稽。 不过苏瑶并不会嘲笑她，反而心底有那么一丝丝的暖意，他一把抄起那姑娘，就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抱在了怀里。 女孩的脸立马就红透了。 她虽然依然撑着伞，可身子却在发抖，头也藏在了苏瑶怀里。苏瑶看着她笑了笑，然后拎着包走了过去。 接机的女人身高也有一米九，不过和苏瑶比起来，还是要矮太多了。 她轻声说了句：“父亲在等你。”就转身上了车。 苏瑶轻声一叹，也跟着上了车。 到了车上，那怀里的女孩就不敢再赖在苏瑶怀里了，虽然她很想这么继续呆着。 …… 回家的路上，苏瑶一直都很沉默。 只有坐在副驾驶的女人喋喋不休，不断的质问他为什么没能赶在母亲去世前回来，为什么非要坚持参与木星的围剿，为什么惨败后不死在战场上，而是选择回来给苏家蒙羞？ 无数个为什么让苏瑶变得越来越沉默。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叫苏糯米，似乎是为了沿袭苏家传统一样，几乎每一代苏家都会出一位名字极其特别的存在。 因为爷爷喜欢吃糯米团子，所以被取名叫苏糯米的苏瑶meimei并未因此感到伤心难过，反而觉得自己这名字很特别，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有了这样的名字，跟何况……苏糯米，总好过苏团子不是吗？ 不过糯米确实很特别。 苏家现在嫡系的子女共有四人，糯米排行老二，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meimei，可是兄妹四人中只有她是普通人的根骨，不但没能顺利的成为第三代超级人类，居然还“退化”成了最几个世纪前的普通人模样。 可即便如此，糯米仍是受苏瑶宠爱的meimei，也是受弟弟meimei尊敬的jiejie。 这些年，苏家三个子女都先后加入了第一舰队，家族事务的担子就压在了糯米身上，所以，虽然此刻在苏瑶身边看起来孩子一样的苏糯米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当然……只是个头小巧了些。 至于喋喋不休的这位反而不在苏家嫡系之中，她本姓沈，原名沈春楠，是苏家世交沈家家主的私生女。 年幼时，为了避祸，沈春楠一直寄养在苏家，并认了苏家当时的家主苏韵驰为义父，也算是半个苏家人。 十几年前沈家参与叛乱而遭逢大难，家族上下被肃清一空，独留下沈春楠这个与沈家并无多少实质感情的女孩。 苏韵驰便将她留在了苏家参与家族事务。 因为年长苏瑶十几岁，因而一直以家长自居，同时她也是苏糯米接管苏家大小事务后的得力帮手，因此她虽然在发火。 可苏瑶、苏糯米兄妹俩都不敢吭声。 …… 到家之后，苏瑶脱了军装，换上了黑色的装束，并去到母亲墓碑前上香祭拜。 从家主之位上退下来的苏韵驰比儿子矮了整整一头，他虽然也是超级人类，但毕竟是初代，曾经近乎完美的基因序列还是异变出了很多问题。 现在的他病痛缠身，几乎不能正常入睡，因而虽然只有七十岁，却早早的把家主之位传给了女儿糯米。 而苏瑶的母亲比起她的丈夫，命运要悲惨的多。 二十一岁就嫁给苏韵驰的黎瑶除了留个大儿子一个“瑶”字，还有就是作为母体赐予了苏瑶超越人类的超然体魄。 四个孩子，三个三代超级人类，苏瑶的母亲等于是用生命创造了奇迹。 现在她留下的只有一些影像资料和一些定格的照片，剩下的就只有苏瑶脑海中那寥寥无几的记忆片段了。 儿时就被送往特殊的基地接受强化改造，十一岁就能自己一个人驾驶星域穿梭机往来于水星与地球之间，十八岁参军服役，二十岁正式加入第一舰队。 作为寿命远超人类的第三代超级人类，苏瑶真的太年轻了。 “其实……你妈去世之前从来都没有怨过你，她以你为荣，还盼望着你能成为第一批走出太阳系的勇士呢。”苏韵驰这些年变化也很大，他不但样貌衰老了很多，性格也像是一夜之间就从夏天到了冬天。 那种挨着暖炉回忆过去的语调让苏瑶感到很费解，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他沉默的看着墓碑上母亲的遗容，轻声道：“妈，您会如愿的。” …… “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就是不知道你能在这住几晚。”糯米带着苏瑶来到他位于海底花园旁的家。 这片面积超过十万公顷的超级海底花园几乎与望野生态区一样古老，据传，它的最初建造者只是想赚点外快，却没想到，经历一场大劫难之后，海底花园非但没有凋零，反而成了如今这繁茂的模样。 “大概能呆一年吧。”苏瑶放下包走进了房间。 糯米愣住了，跟着才反应过来。 “一年！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