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亏本买卖(下)
天色阴霾,冷风阵阵,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视一个叫做扶胥的地方,一定会发觉其中诡异之处。 扶胥镇上,人们如以往那般生活着,街道内虽然说不上熙熙攘攘,但车来人往的场面还是所在多有,走卒贩运之类的活动照常进行。而在镇子的西北边,江水与官道之间,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那儿便是扶胥军营了,只不过整座军营渺无人烟,反倒是军营外边有许多有如蚂蚁一般的人在忙碌着。而诡异之处在于,那些人虽然在忙碌,却没有任何喧哗之声。 没力气喧哗了!楚锐大口喘着粗气,将一截木板扔下,看着王六郎将木板拖走,然后一屁股坐倒在泥泞的地上。 搭建宿营地的工作,是在一个半时辰前开始的。当时可是费了不少口舌的功夫,许多队长是一边开骂一边劝说,这才让罪卒们暂时平息了躁动,愿意继续忍耐下去。 其实没人是笨蛋!最初的冲动过去后,所有人都能看出眼下的局面有多么不妙,那些禁军显然准备充分,拒马、木刺、盾牌摆放得井井有条,甚至有那眼尖的人还发觉,实际上在四周围较远的地方,已经被禁军事先挖好了一道圆形的深沟,如果有人想要冲过去玩命,玩的只能是自己的命。更何况,清晨在码头时的遭遇已经说明,禁军们根本不在乎流囚们那不值钱的性命,没看见么?一些禁军身子旁竖立起来的那可是神臂弓! 冲过去发泄怒火,马上就得死!忍耐一下,若是能挺到明天,应该还会有饭吃有衣穿。于是人们在楚锐等人的带领下,都选择了后者。至少,李玉简并不是完全在撒谎,他所说的“拆了两道栅栏”还有“找干草”,还是确有其事的。 栅栏拆除后得到的长短不一的木板、木桩,数量着实不算少,加上额外提供的一些绳索,用来搭建几百个简易的小棚子,问题不算太大。而那些干草可以铺在棚子顶上,遮风不可能,挡雨也许可以发挥一点点作用。 当然,那些栅栏拆除后得到的木板木桩,并没有堆积在空地里,而是被放置在军营的一侧,想用就得过去抗。禁军为了防止罪卒搞事,只准许三个百人队负责搬运事宜。楚锐作为流囚最大的头目,本来可以一切袖手旁观的,以他往日的威信,不会有人存在异议。可是他琢磨着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并且他搭棚子的水准远不如那些经常行军打仗的老兵,所以选择了搬运的活来干。 到达广州后的这段时间,除了看苏莱曼试航前的那晚,楚锐基本上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忙着诓赵兴去割皮,就是忙着瞎分析,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无用功,反倒让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处于比较糟糕的状况,加上今早上的淋雨,所以他只抗了两大块木桩和一截木板,就再也没力气继续下去了,胸腹间也越发有些隐隐作疼的感觉。 “杀千刀的!杀千刀的马默!”周焕和张伙头两人好不容易合伙把一个木桩埋进地里,这才没多少功夫,那木桩被过往的人一碰,居然就倒了下去,显然是由于挖的坑不够深的缘故。 “你不行啊老周!”楚锐两手撑在地上,冲一脸郁闷的周焕傻笑:“瞧瞧李桢他们营,完工的棚子可比咱们多得多了。你不是吹嘘以前在关西行军扎营的时侯,历来不落人后的吗?” “那时有工具啊!”周焕走过来,蹲在地上大喘气:“天杀的马默,安排咱们在这破地方扎营,又怕咱们闹事,连把铁镐都没给,挖坑全用那些木头来鼓捣,还好雨后土地松软,不然你瞅着,天黑都弄不完。” “总有一天,老子要找马默这厮的麻烦!”张伙头平日里是个与世无争的家伙,此时竟然有些目露凶光的味道,在楚锐身边道:“刚才队里好几个兄弟倒下了,我去看过,都是累的,暂时问题还不大,也许休息一阵能缓过来。不过其中有一人发起了高烧。再这样下去,营地倒是扎好了,可是人就没了。都是马默这厮搞的鬼!之前我去搬运木头的时侯,听那兵士说了,军营里有的是粮食,就是马默下令不让咱们吃!” “真是马默么?”楚锐虽不言语,不过心里却是不信的。 看来针对四大司衙所做的那许多分析,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楚锐能够明白,假如罪卒们的怒火集中在马默身上,得益的人大约会是谁。 会是陈其凤,会是徐九思,这些通过走私获取利益的家伙,当然不会喜欢一个主张与交趾通商的转运使待在台上。 此外,得益者必定也包括有程师孟。别看程师孟看似服了软,把指挥权交给了马默,这指挥权根本就是座等待喷发的火山。瞧瞧弟兄们的那些抱怨吧,等哪天有了机会,马默想哭都来不及。 那么,会不会程师孟与徐九思等人其实是一伙的呢?还真是说不准啊,总之这世界上有个普遍规律,那些利益相同并且有着共同敌人的家伙,往往都是勾结在一起的。 不过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还在于,经略司的陕亶是怎么回事? 真腊的故事已经说明了,陕亶是主张贸易的,与马默的立场颇为相近。 而这广东路的所有军机要务,比如把猎德、扶胥禁军全部给予马默使用这些事情,从手续上来说都要经过陕亶的手。还有布置禁军把矛头全部指向马默这件事,绝没有程师孟亲自出手cao作的道理,最有可能出面布置者,应该是陕亶才对。 现在移交办理得如此快捷,那些禁军兵士执行污蔑马默的命令如此坚决,陕亶难道能够脱开关系吗?他难道就不同情与自己有相同政治主张的马使相吗?一点都没有从中作梗?马默完蛋对他陕亶有何好处呢? 是程师孟对陕亶施加了无可抗拒的压力?又或者……除于某种利益关系,陕亶忽然与徐九思等人勾结在了一起? “实在难琢磨啊!”楚锐拍了拍脑袋,感觉休息一阵后身体多少恢复了点力气,正准备再度出发去搬运木桩的时侯,忽然瞧见一名禁军士兵向他跑了过来。 “楚指挥,有人找你。在军营里候着呢,李军门同意你去见她。”士兵咧开嘴一副熊样般笑道:“那女子长得可真好看,嘿嘿,蒙着面纱呢,但那俩眼睛真秀气,眉毛弯弯的。楚指挥,那是你媳妇?” 蒙着面纱?楚锐自忖,好像在这广州城里自己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个,会蒙面纱的也只有一个,格罗丽雅?她来干什么?落井下石报仇来了? “你叫楚锐?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格罗丽雅会见楚锐的地方,乃是军营正中的议事场所。除了她和楚锐之外,这里再没有其他人。无论伙计还是禁军的兵士,都在屋子外面候着。 一开始的时侯那位李副将并不愿意放楚锐过来相见,原因很见简单,尽管他听说过苏莱曼的大名,但相互之间可从未有过相识。就算苏莱曼是大财主又如何?派个女人过来说要见罪卒,凭啥就让你见?没道理嘛!再说了,陕机宜可是吩咐过,这楚锐干系重大,只准给楚锐洗脑仇恨马使相,断无让楚锐收到其他消息的道理。你个番邦女子到这儿来,谁知道你会胡说八道些啥呢? 可是当番邦女子把一个匣子递给李玉简之后,李玉简的态度立即来了个大转弯。 没法不转弯!匣子里那两颗珠子,说价值连城是有些过了,但千八百贯的价值绝对跑不了,这年头就算是宰相一个月也才挣四百贯,李玉简凭什么跟这俩珠子过不去呢?想来,一个女子与流囚会个面,应该闹不出什么妖蛾子嘛! “我的名字很重要么?”楚锐看着面前的女子,说实话长得确实不错,那副身材真是勾魂夺魄啊!不过话得说回来,上次见面时侯,咋就没这种感觉呢?是了,想来是由于现在这女子蒙着面纱的缘故,看不到脸,当然身材也就特别引人瞩目了。“相反的,我对你的名字却很熟悉。格罗丽雅,在拉丁语中,是美丽的,气质优雅的金发女孩。” 他又一次证明,他果然知道拉丁语啊!格罗丽雅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正在膨胀,事实上前天在船上的遇见这个人的时侯,好奇心就已经无以复加了。一个知道拉丁语的年轻东方人?尤其从刚才得知的情况上看,这人还是来自宋王朝那遥远的西北内陆,神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么? “你有一个好兄弟,那个丁三郎!”格罗丽雅决定不要在拉丁语之类的问题上纠缠,因为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压力,要知道被别人看穿总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所以她决定直接进入正题:“我去找丁三郎的时侯,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况。我送给他一个匣子,里面是财富,但是他没收下。他说,现在急需要帮助的人是你,楚锐。如果那些财富能够帮助到你,丁三郎不会有任何介意。” “财富在哪?”楚锐伸出了手,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丁三郎啊!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丁三郎竟然这么够义气! “我随身没带其他东西,所以就把匣子转给李将军了。” “啊?”楚锐郁闷,岂非丁三郎亏大发了?你说你要讲义气,可也用不着做这亏本买卖嘛!这下可好,让那见鬼的李玉简给挣走了不是? “我得承认,你那天对船的见解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格罗丽雅继续道:“所以,如果你帮我们设计一艘新船,我们可以给你比那匣子更多的财富。” “这就是你的来意?”楚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哈,这父女俩怕是被经略司给逼急了吧?算你们倒霉,试航的时侯碰上了老子,什么我的见解有几分道理?那船唬得住别人可唬不住俺这古代航海史的权威啊! “造新船你们来得及吗?”楚锐直言不讳:“我可是听说,眼下这广州城里啥都不缺,就是缺各种造船木料。” “这你不必担心。”格罗丽雅本来不想多说,但或许是为了证明实力让楚锐安心,又或许是为了在这个看上去有些嚣张的男子面前争一口气,又加多了一句:“我们有很多木料,就算水师把所有的份额给我们,我们也有这个能力。”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锐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陕亶啊!陕亶果然跟徐九思等人勾结在一起了。如果水师把扩建份额全给了苏莱曼,前提只可能是,走私大老板徐九思能够满足新船的用料需求。 “怎么样?愿意合作吗?开个价吧!”格罗丽雅瞧着神色不定的楚锐,怕他不答应,又道:“我们有能力满足你的需求。” “马上去城内收购木炭和生姜!一万人用的木炭和生姜!”楚锐盯着格罗丽雅的眼睛:“搞定李玉简,天黑前把东西送来,我就给你一艘无与伦比的新船!” 这么便宜?格罗丽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生姜嘛,几百贯就能装几大车,木炭更便宜,别以为一万人能用多少,几百贯足够买上万斤的了!东西看着虽多,但在广州这样的大城里,几车生姜,几十车木炭,又有什么难办到的呢?说不准从扶胥镇上就能解决了! 哈,怎么丁三郎和楚锐,都这么喜欢做亏本买卖呢?要知道,原先做好的准备,是以千贯起价,万贯封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