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缺失的拼图（下）
周焕原本是高遵裕手下的将领，尽管阶级不高，但由于高遵裕乃是皇室姻亲贵胄的缘故，周焕随在高大帅身边的日子久了，所以认识的各地军卒为数不少，交游算得上广阔。无论荆湖路还是广东路，也无论禁军还是厢军，周焕总能从中拉上关系，因此消息也就颇为灵通。 按照周焕的说法，大约两年多前广东路经略司已经有了扩建水师的提议，而扩建水师必然需要木材。 然而大宋建造战船，不管部件造型也好，还是木料选取也罢，都是有一定标准的，熙宁初年的时侯朝廷就曾经下发过许多本名为《船样》的小册子，里面规定了各种战船、粮船的造型、部件规格、木料类型以及工料定额。 广东水师的战舰自然也要按照朝廷制发的《船样》来建造。只可惜，制发给广东经略司的这本《船样》，也不知出自哪位朝廷大官的脑补，反正里面的要求极难办到。比如，船身须用杉木，梁与枋樯必须得用樟木，舵杆须用榆木，至于橹和浆则要用榔木。 必须得承认，制发《船样》的朝廷官员是个造船的行家，他选用的木材对于船只来说是个好选择，可问题就在于，这位造船行家显然不太懂政治、地理以及植物分布。 榔木什么的还好说，广东本地就有。而榆木，北方的黄河两岸倒是多了去了，岭南却能有多少？至于樟木和杉木，岭南算是有一些，但是论起品相，尤其战船所用，岭南这两种木料哪里比得上福建和江西？ 本来这算不上太大的问题，既然本地缺乏此类木料，那就从外地运过来好了，多耗些银钱无所谓，反正朝廷自从变法之后号称国库充盈，不在乎多拨些经费。 可未曾想到，讨伐西夏的战争就在这个时侯酝酿了起来。战争虽在西北，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江浙之地漕运鼎沸，各类船只全部告急，连带福建江西那些风干晾晒了数年的木料也统统被朝廷征用，以防江浙之所需。 对此，广东经略司头疼之余也不是没有想办法。比如他们曾经想从海外购买木料，然而这才发现海外木材贸易的道路已经被他们自己堵死了，最大的木材产地交趾正是被经略司自己禁绝的。后来他们又寄希望于市舶司，希望截留市舶司查扣的走私木材，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有些收获。然而这些走私木材好倒是好，却仅有少量符合《船样》规定的树种和规格。 于是绕了一大圈后，发现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船样》的经略司，最终还是上书给朝廷，希望能废弃那本《船样》，自行建造战船。只是那时的朝廷眼睛里只有西北战场，对遥远的岭南无暇关注，呈文上去之后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直到今年年初的时侯，枢密院才回复说，《船样》不可废，但广东若是真有困难的话，也可以适量自建，不过自己设计建造的战船必须要比《船样》规定的船型更有利于海战。 “你说了这么多，这跟咱们会不会上岸驻扎有啥关系呢？”张伙头打了声哈欠，其他罪卒们则是一片附和声。什么朝廷什么《船样》，对大伙儿来说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周焕乱七八糟扯这么一通也实在忒无聊了些。 “怎么没关系？”周焕好歹以前也是将领，虽然现在是沦落了，但对比起其他罪卒，他多少还是有点优越感的，当即带着鄙夷之色白了张伙头一眼，提高调门道：“荆湖路前些年有那苗人作乱，朝廷多有派军围剿，如今乱局已定，不但许多兵士都要遣散调离，附带连那些战船也用不着了。瞧见没有，咱们乘坐的这船，原本是对付苗人用的，现在荆湖路那边用不着了，给广东却正合适。这船上的部件，可都依着《船样》来造的，不管橹桨、舵杆还是枋樯，拆下来就能装到新船上去，一百多艘啊！这得有多少材料？你们说，广东经略司可会放着这么多可以扩充水师的材料不用，却让咱们这些流囚拿来当居室吗？会吗？” 无人应答！周焕的眼神梭巡一圈，得意洋洋地回过头道：“楚指挥，你说是也不是？……嗯？楚指挥呢？哪去了？” 楚锐在周焕说到一半的时侯就扯着李桢溜出舱外去了！只因周焕的话让他有如醍醐灌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找到那拼图中缺失的一角了！ “造船！走私！”楚锐的脸庞在闪烁的灯火中显得忽明忽暗：“这才是真腊故事的核心所在！” 夜晚的江风在深秋的季节里还是颇为寒冷的，李桢缩了缩脖子，很快也想明白了楚锐的意思。 经略司要造船，需要木料，可这木料因为西北战争的缘故，不能从相邻的路州补充过来，同时也由于交趾贸易禁绝无法购买，所以经略司把主意打到了真腊的头上！他们就是那伙在苏刹质斯宫殿外的袭击者！ 而陈其凤之所以要阻止这场贸易，原因在于他于其中有利益，这利益就是走私！ 刚才周焕说了，自打交趾贸易禁绝之后，加上水师要扩建，木材走私就成为了一门吃香的行当。想来这广东的海商众多，敢于铤而走险的人必然不在少数。 那陈其凤担任仓司管勾日久，结实的三教九流多了去了，很可能与那些走私海商也是有关联的，甚至于陈其凤本身就在利用仓司主管仓储运输的便利，为那些走私海商提供某种方便或者掩护。 假如，陈其凤参与了走私，并且从中拥有巨大的利益，一旦真腊那些价格低廉的木材能够光明正大的出售到大宋，那么他就会蒙受巨大的损失！他再也无法从走私中获取暴利！ “有理！”李桢点头道：“汪辅为了政绩，让陈其凤去真腊，未曾想陈其凤私下里干着走私的勾当，压根就不希望木材粮食能够从真腊买回来，所以陈其凤在真腊不办正事就可以理解了。而陈其凤在回程的前夜，听到有人欲买木材，且那木材堆积日久价格便宜，数量还有几十万之多，焉能不着急？这才急急忙忙跑去找国王的兄弟游说，打算阻止贸易的发生。而国王的兄弟却告诉他，木材要用来孝敬神仙，不会卖的，所以他从宫殿出来的时侯得意洋洋，说什么多亏了毗什么神。” “经略司的人去*木材时，肯定也被告知了关于修建吴哥窟的事情。”楚锐冷笑着补充道：“可这样的理由我可以相信，而经略司的人却是不会相信的。试问，放着钱不赚，却要孝敬听都没听说过的毗湿奴神，嘿嘿，经略司定然觉得这理由荒诞不经，无非是搪塞之语。待他们见到陈其凤跑到宫殿去，于是便怀疑陈其凤从中作梗。真腊不是广州，更不是大宋，经略司的人发起急来，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除掉陈其凤这绊脚石算了。所以这场袭击才显得如此仓促，恐怕从决策到行动，也就是在陈其凤进入宫殿后的两个时辰里安排的。” “至于另外两伙射手又作何解？”李桢疑惑道：“怎么看这都是经略司与仓司的事情，贸易还有走私，又怎么与另外两司扯得上关系呢？” “利益啊！”楚锐皱眉道：“真腊的事情都在围绕着利益转！陈其凤的利益是走私，帅司的利益在于贸易，漕司和宪司只怕也脱不开其中。漕司管着运输，走私的事情他们会不沾边？说来我可不信。至于宪司，缉拿盗匪、刑讼狱监本是他们的职责，若他们不知道走私之事才真见了鬼。要我看，那无差别一概射杀的团伙，定是宪司的人无疑。” “何以见得？” “把昨天四大司衙抢夺指挥权的事情拿来联想一下，不就很明显了吗？”楚锐摇头叹道：“宪司为何要这指挥权？因为工程修筑的主导权关系到木材的购买。若是他们一边从走私中获益，一边却把持着木材购买配置的大权，哈，那该有多欢乐？” “你是说监守自盗？”李桢愕然半晌，忽然也笑了起来：“恐怕世上最好赚的生意莫过于此了！是了，宪司要从走私中获益，自然不肯让真腊贸易成行，所以要杀袭击者。同时宪司也不想陈其凤这个走私头目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干脆一块杀掉了事，除掉陈其凤，他们更可以从走私中上下其手。” “剩下帮助陈其凤的那伙人，则是转运漕司了。”楚锐有些疑惑的道：“可是马默一贯要求开通交趾贸易的，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既然经略司想打通真腊贸易用于替代交趾，马默怎会不乐见其成呢？漕司的人又怎会从街道一侧放箭，只杀经略司的人呢？” “废话！”李桢大笑：“你是把自己都绕糊涂了吧？两年前的事情，马默那时还没上任呢！” “对啊！”楚锐恍然大悟，不好意思般笑笑，拍着脑袋道：“太乱了！广东官场太乱了！那时转运司中主事人不是马默，应该是丁三郎口中的梅老官人……嗯，不对，梅叟不是当年就致仕了吗？” “梅老官人确实当年就致仕了。”李桢思索道：“这两日我倒听说，马默上任以前，衙中主事的人乃是转运判官，徐九思！” 许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