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营养大餐(下)
婆罗提拔,曾经是“水真腊”的都城,在真腊全面统一之后,依然是真腊南方最大的城市和最大的港口,并一度通过海上贸易,成为附近海域最热闹繁华之所在。 只可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许是由于真腊统治者的愚蠢,也许是由于宗教事业的发展,总之两个世纪以来真腊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吴哥”的建设当中,其统治和发展重心逐渐向内陆转移,到了大宋元丰年间的时侯,婆罗提拔早已经风光不在。港口衰落了,萧条了,苍茫的大海之上,往来的商人们很难再看到飘荡着高棉帝国旗帜的船队。 根据丁三郎的故事,陈其凤是第二次抵达婆罗提拔。上次来到这儿是为上岸,这次则是为了从港口离开。 当然,离开的前一天,陈其凤照样带着他的十余名手下,包括当时也只还是个小兵的丁三郎,前往婆罗提拔最著名的青楼酒肆,纵情声色了一番。 毫无疑问,无论肤色、装束都显得有些另类的陈其凤一伙,对于这个已经衰落了许久的城市而言,是少见并且扎眼的。当他们在那青楼酒肆中花天胡地的时侯,酒店掌柜免不了要过来打打招呼,打招呼的过程中自然也就免不了询问对方来自何处。 “大宋。”陈其凤当时不疑有他,通过所聘请的本地翻译,回答起来十分干净利索。毕竟大宋乃是天朝上国,而真腊与大宋之间也没什么仇恨,没有隐瞒身份的任何必要。 不曾想那酒店掌柜一听之下竟洋洋自得起来,据说是因为他和伙计打赌赢了的缘故。 “赌啥?”宋人们多少有些好奇。 “赌你们是否来自大宋。”掌柜倒也口无遮拦:“实际上,你们这样的装束口音,几天前我都见过三拨了。他们当时自称宋人,我猜你们肯定也是宋人。只是那跟我打赌的伙计,那天没上工,自然赌不过我。” 据丁三郎的回忆,当时陈其凤一听此言立即表情呆滞,半晌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大把银子,示意翻译与那掌柜沟通,如果能探听到另外那三伙宋人行踪的话,银子是不必节省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掌柜言无不尽。说是婆罗提拔虽然很大,不过宋人在这儿实在过于扎眼,所以这几天街坊邻里还有店里的食客,大多议及此事,其中最多的一种的说法是,那伙宋人来这儿是为了买木材。 “婆罗提拔别的东西没有,就是木头多。”掌柜颇为自豪的夸耀道:“本地人都知道,在城北边,有个大堆场。两百年前这儿还是都城的时侯,便已经开始积蓄各类木料,我听祖父说,那些木料都是造船用的,只是后来都城迁往吴哥,海上的贸易终止,这些木料便没了用处。哈,你们宋人真有眼光,那些木料原本就是从最好的树木上取下来的,又长又粗又硬,现在又经过许多年的晾晒,无论做房屋大梁还是造船,绝对错不了。数量也多,我以前进去看过,往少里说,总有三五十万根大木料。” “你是说,那几伙宋人都在堆场那边?” “堆场目前是国王的兄弟苏刹质斯的财产。我昨天还听人说,有一伙宋人去了苏刹质斯的家里作客。” 不知什么原因,陈其凤当时就一把推开赖在他怀里的真腊女妓,疯了一般夺门而去。害得丁三郎等一众护卫莫名其妙愣了半晌,这才急匆匆追出了门。 一伙人在本地翻译的带领下,火急火燎却地跑到了苏刹质斯的宫殿门口,陈其凤顾不上喘气,立即翻出了官印,自称天朝使者,要见苏刹质斯本人。 虽然真腊现在与大宋没有邦交,不过在以前,真腊也是朝贡过隋唐两朝的,既然大宋继承了大统,在真腊面前自称天朝上邦,当然毫无问题,那苏刹质斯自然也是要见一见陈其凤的。 陈其凤被引了进去,而丁三郎等人却只能等在宫殿外边。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之后,陈其凤才带着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走了出来。 有那嘴快脸皮厚的护卫当时就问了陈大官人,究竟去跟这蛮邦的官儿说了些什么。陈大官人心情大好之下只说了句“有人的生意要泡汤了,还真亏了那毗湿奴神。” 话音才落,异变突起!月色下,数十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利刃从街道四处涌了出来,目标显然直指陈大官人。 丁三郎等护卫值此危急时刻哪敢有半点犹疑?真腊这蛮夷之地是没有太多规矩可言的,换句话说就是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于是当即拔刀,一场混战就在苏刹质斯宫殿外的街道上展开。 丁三郎在讲故事吹牛皮的时侯重点描绘了这场混战,因为这能突出他英勇神武的光辉形象。 据说在最危急的关头,是他依靠着机警救了大伙一命。 不过楚锐和李桢在重新推演故事的时侯,对所谓的什么“刀光剑影血rou横飞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些打斗过程并无兴趣。他俩看重的关键的地方只有几处。 一来这场突然袭击并没有对陈其凤本人造成伤害。虽然陈其凤一方的人数不占上风,但最后还是撑了下来,损失了好几个人,而对方也留下了十数具尸体,然后其余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来从事后检视那几具敌人尸体的情况看,袭击者必是宋人无疑。“说来也怪。”在蕃坊真腊酒肆里,当时丁三郎是这样对大伙说的:“有一个死掉的家伙,我好像在哪见过。在哪呢?总之这事之后兄弟我琢磨了很久,似乎在经略司衙门?算了,兄弟我喝多了,怎么可能呢?” 三来当时现场似乎还有另外的两帮人!照丁三郎的说法,当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的时侯,街道两侧的房顶上忽然就有冷箭射出。奇怪的是,其中一侧街道射出来的箭明显是指向袭击者的,而另一侧街道射来的箭却是无差别的攻击,总之全往争斗双方的身上招呼。 而张启业、阎长庚所说的“若非丁都头机警”就体现在冷箭射出之后,丁三郎很快察觉到了街道两边的不同射法,他一边掩护陈其凤一边招呼大伙退往对己方友好的街道一侧。 结果他们这一退,追踪逼迫而至的袭击者们顿时吃了大亏,那些无差别射手射出来的箭全部在他们的背面,顿时便是损失惨重的局面。这也最终导致了袭击行动的失败。 在袭击者开始逃窜的时侯,街道两侧的射手也发觉了对面的敌人,他们显然不是一伙的,互相朝街道对面的暗处胡乱放了些箭后,也都跑路消失了。 值得一提的是,战斗结束后陈其凤恶恨恨的咒骂了几句粗话,不过却既不向当地真腊官府寻求帮助,也不安排查访事宜,反而如做贼心虚一般,在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启程回广州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则没什么出奇,回到广州后陈其凤大大表彰了丁三郎一番,委了他个厢军都头的职务。 又过了半年多,陈其凤找了个不知所谓的由头,将丁三郎这支厢军小部队从仓司管辖的序列中划去,结果丁三郎丁都头就从仓司转到了经略司辖下。 丁三郎所说的整个关于真腊的故事也就到此终结…… “饿了吗?”楚锐望着李桢:“这一番重新梳理推演,可花了不少时间,天都黑了。” “不饿。”李桢一边用手指敲打着舱壁,一边闭眼沉思,好一会儿才说道:“丁都头的这顿午饭真是丰盛,到现在我还饱着呢。嘿嘿,这个故事里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啊。” “四伙人在真腊。莫非与四大司衙有关?”楚锐嘀咕:“昨天就在这船上,一群四大司衙的卧底互相争执,难说这里面与真腊的事情没有关系。” “程师孟禁了交趾贸易,广东没了木材粮食。”李桢沉吟道:“汪辅想要木材粮食,派了陈其凤去真腊,陈其凤去真腊后花天酒地不办正事,这还不算,显然他还阻止了其他想买木材的人,没听丁都头说么?陈其凤可是有言在耳,幸灾乐祸的说什么有人的生意泡汤了,多亏了那啥神仙?这可真让人迷惑。” 神仙?楚锐顿时心头一动。对于陈其凤所说的“毗湿奴神”,他多少有些概念。 还在后世的时侯,楚锐曾经作为社科院访柬代表团成员,去过柬埔寨。而那次访问名为学术活动,其实更多的还是公费旅游。既然旅游,也就免不了去到号称世界奇迹的吴哥窟,顺带了解了吴哥窟的历史。 吴哥窟是谁建的?答案便是现如今的高棉帝国统治者,真腊的王,苏耶跋摩二世。 苏耶跋摩极其信奉婆罗门教的毗湿奴神,为此将湿婆派定为国教,连带修建了许多寺庙。其中最辉煌灿烂的文明奇迹便是吴哥窟。且修筑吴哥窟的时间,大约就是此时。 吴哥窟绝对是无比强悍的超级工程,所需要的材料远不是广州蕃坊修个城墙那么简单。 “莫非为了材料的缘故,苏耶跋摩打起了婆罗提拔所存木材的主意?”楚锐觉得自己逐步接近了一个真相:“自从真腊谢绝大海把注意力转向内陆之后,那些木材便一直堆在那儿无人问津。既有现成的木材可用,苏耶跋摩拿来用便是了,没有必要再另行砍伐。陈其凤一开始是在担心有宋人把木材都买了去,结果找了国王的兄弟一问,这才知道那些木材没人能买走,大王还等着用来孝敬毗湿奴神呢!于是他一出来,便长出大气一口,说多亏了毗湿奴神。” 李桢完全被唬住了!他一脸震惊的看着楚锐,很觉得不可思议啊!要说楚锐这小子可是关西人,西北距离这儿有多远?再说年纪也不大,不可能云游四方。什么苏耶跋摩什么毗湿奴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楚锐咋知道这些玩意? “你不是胡掰的吧?”李桢问。 “且别管我是否瞎扯。”楚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你且想想,假如事情真如我说的那样,是否表明陈其凤跟汪辅其实不是一条心,陈其凤此去真腊,完全就是想破坏汪辅的计划?” “这不是明摆的事?”李桢不明所以:“咱们不早说陈其凤是那啥卧底了么?” “他不是卧底!他只是利益与汪辅不同而已。”楚锐抓着脑门道:“我们先假设这四伙人来自四大司衙,然后看看他们在真腊打得你死我活的样子,陈其凤当然就不是卧底。否则何以人人要杀他?” “街道有一侧的人没向他射箭。”李桢出言提醒。 “可也没露面帮他不是吗?”楚锐摇头道:“如果那些射手与陈其凤是一伙,怎会事先不沟通不协调?显然陈其凤当时完全没料到街道两侧还埋伏有人的。他们不是一伙的。” “有理。”李桢皱起了眉头:“不过前提必须是你假设正确,四伙人是四大司衙。” “其实事情的关键就在这个假设上。”楚锐目注李桢,道:“你可是在侍卫马军司待过的。” 李桢一愣,没事你提这茬干嘛?莫非你想听那娇俏可爱的管事小娘子的故事? “侍卫马军司既然是官家亲卫,当然对于保护政要防备袭击有所擅长?对也不对?你难道就没觉得,这次袭击的准备很不充分吗?” “对啊!”李桢的眼神忽然一亮,拍手道:“那伙袭击者事前必无准备!第一,哪有在宫殿外动手的道理?再怎么说,宫殿里住的都是苏那啥大王的兄弟,卫兵是不会太少的,等卫兵出来,就那几十号人还不够人塞牙缝。第二,哪有袭击前不勘查地形,占据两侧街道高处的道理?最起码,行动前也要先把周围排查一遍,怎能让许多不知来路的射手埋伏在两侧呢?由此可见,这是一次仓促的行动。” “不但袭击者是仓促的,连两边的射手也都是仓促的。”李桢的思维被带动起来了,接着又道:“不然没法解释当时的状况。” “回到假设的前提上,四大司衙。”楚锐凝神脑补:“仓司管勾陈其凤去真腊买木材和粮食,在真腊瞎逛了一个月,没人理他。可当他突然跑去宫殿阻止其他人买木材时,其他司衙却就此急了。当时间紧迫,没人知道陈其凤会把事情办得怎样,很有可能会出现于己方不利的结果,于是有一方当机立断,马上组织袭击,无论如何不能让陈其凤坏了事。” “且慢,这说不通。”李桢抓住了楚锐的逻辑漏洞:“你不是说本来那木材要修啥寺庙不会卖的吗?既然本来就买不着,陈其凤是否去阻止,都无所谓了,杀他干嘛?着急作甚?再说,这事非得跟四大司衙扯一块去吗?我可看不出,那木材卖不卖给大宋,跟衙门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