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蕃坊夜宴(中)
众人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声,却并没有让钱中进有半分退却,且不说这桩修筑城墙的工程乃是程经略最为看重的政绩,就说这场争执所发生的时间节点吧,今天可是钱中进上任的第一天,这么大好的日子却被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海商所逼迫,若是就此退却半步,蕃长的威信何存?所以面对众人的指责,钱中进是咬定青山不松口,任尔等千夫所指,我亦巍然不动,说修城墙就修城墙,让尔等捐输尔等就得从兜里给老爷我掏银子,若是慢了半拍,尔等就会明白,这西城究竟是谁的天下。 钱中进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激怒了那些财大气粗的海商,于是这场欢迎晚宴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口水战,骂到激烈处,有人甚至拍了桌子摔了茶杯,甚至还有人要上去掀掉钱中进的桌子。 “有这么夸张么?”楚锐在边上是越看越纳闷,照理说钱中进再怎么不入流好歹也是个官,在大宋朝的境内,有人居然能跟官这样争执而且还摔茶杯掀桌子,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而且钱中进尽管一直没有退让,但是对这些无礼甚至粗暴的举动似乎并不在意,丝毫没有发作的迹象,就更加令人不明所以了。 “管他的呢?”刘椋与刘夔埋头大吃大喝,听得楚锐发问也不愿抬起头来。也难怪,从小就在西北内陆混,几曾见过如此多的海味,更别提流放期间那些糟糕透顶的伙食了。 “有人撑腰罢了。”在这张桌子上陪同的幕僚无所谓般道:“你们几位将来都是要为工程出力的,所以也不瞒你们,程经略之前上书提议朝廷修城墙,不是没有反对声,而反对声最大的,却是转运判官徐九思。” “还敢请教张兄,这是为何?”楚锐这才开始注意到就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位幕僚,该幕僚姓张,没有官职在身。楚锐道:“修城墙这种事,涉及钱粮徭役,多半应该由转运司主管,如今经略司与转运司对此事有分歧,咱们这下边的苦力可就难做了,到时两边起了争执,一个说修,一个说不修,到时我们听谁的?” “听蕃长的!”张幕僚说这话的时侯斩钉截铁,谁让他是蕃长的幕僚呢?停顿片刻,饮了楚锐敬的一杯酒,看了看那边主桌上的热闹劲,又道:“蕃长其实与徐判官本是一路人,当年王相公变法的时侯,大家都是激烈反对过的。蕃长蹉跎选海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而徐判官,熙宁年间原本入京中判三司的,后来被王相公所阻,便只得了个广州通判的差遣,如今新旧易势,徐九思才得以任这广南东路的转运判官。呵呵,要知道现在的转运司里,转运使一职正好空缺,徐九思名为判官,其实就是当了转运使在用啊!” “既然大家都是一伙的,怎么会意见分歧如此严重?”楚锐大感兴趣,连连敬酒追问道。 那张幕僚是个好酒之人,这等事情又不是秘密,整个广州城谁人不知呢?所以对于楚锐的问题,自然答得顺口:“蕃长可是由程经略提名举荐才由朝廷认定的,而程经略又是得罪过司马相公的,这你可明白?程经略举荐钱蕃长,事先并未知会徐转运,这里边或有误会亦未可知啊!” 楚锐当然明白,虽然他是搞航海史的,对于国史仅仅是比普通人稍微强一点,不过他不是还有前任留存的记忆吗?在记忆里,程经略程师孟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仅有的一两次大约都是在修桥铺路吧,总之程师孟是个搞建筑工程的人才。不过既然张幕僚说程师孟以前得罪过司马相公,也就是司马光,说明此人必是王安石变法的新党一派无疑。 那就好理解了,经略使是新党,转运判官是旧党,两人都是目前广东官场上的首长,相互之间看不顺眼,以至于做手下的也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这在哪朝哪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也是如此。 钱中进原本是旧党的人,跟徐九思一伙的,可是徐九思的对头程经略却在没有知会的情况下,举荐了钱中进,那就难免徐九思对钱中进有看法了! “钱蕃长也不去解释解释?”楚锐问道:“新旧易势,人人都有耳闻。难道这不是程经略向旧党示好的举措吗?” “蕃长和我都是这样认为的,程经略这是在向旧党的势力示好嘛!”张幕僚在“我”字上用足了力气,以此凸显他跟钱中进的关系足够亲密,然后叹道:“这次任命来得太过突然,前天午后蕃长才听说向朝廷举荐他的是程经略,当天晚上就去找徐判官沟通,谁知徐判官拒而不见,蕃长在转运司衙门口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啊!昨天广州城里早把这事传了个遍了,都说徐判官好大的架子。” 有怨言有怨气啊!楚锐琢磨着张幕僚的话,再侧头朝主桌上望,那边还在吵个不停,心说莫非钱中进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干脆投了程经略算了,否则何以今天对修墙一事如此坚持,很明显那些海商背后的支持者就是徐判官嘛。 “蕃长这个官是要做的,不做蕃长难道还守着主薄那个见鬼的差使一辈子吗?”张幕僚拍拍楚锐的肩膀,像是对楚锐的疑惑早已经司空见惯:“衙门里每个人都是这般表情,楚指挥想什么,我是明白的。蕃长要做,墙也要修,须知大江大河之上,起风雨不怕,船漏水也不怕,最怕的是两头不着岸啊!” 这下楚锐算是彻底明白了。钱中进既然被徐九思所拒,那就更要劳心劳力把工程搞好,省得到时侯连程经略也不待见他,甭管新党旧党,做官最忌两头不到岸,哪边都不把他当自己人啊!再说了,程经略既然有向旧党示好之意,旧党最后总得表示表示,毕竟这是一路帅臣,大官啊,难保最后程经略不会进入旧党一伙,世事难说得很,钱中进目前的选择未必就不是最正确的那一个。 “啪”的一声,打断了楚锐的思绪,愕然望去,只见钱中进终于拍了桌子,满脸涨得彤红的站起身来。 这是要发作了?楚锐心中大为鄙夷,都隐忍老半天了你就继续忍下去嘛!你明知道这伙海商背后有个徐判官,你现在发作算怎么回事?跟徐判官彻底翻脸?向程经略深情告白?早你干嘛去了?亏你进士出身,连行百里者半九十这道理都没弄明白? 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让楚锐大跌眼镜,只见钱中进拍完桌子后,憋了半晌,这样吼道:“各位有各位的道理,本官也有本官的苦衷!公事以后再说,莫要辜负良辰美景!来人!上酒!我要与诸位不醉不归!” “请诸位举起杯子!”赵兴这个时候终于露了把脸。作为武将,而且是刚刚才在江面上点完卯的武将,赵兴身上可是带有刀子的,虽然他不明白这些海商为何如此胆大妄为,不过该如何讨好钱蕃长却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毕竟他的把柄还捏在蕃长的手里。所以他用手抚摸刀柄,皱一皱眉头露了一下杀气,道:“咱们一起敬蕃长一杯,再贺新官上任,莫再说那些扫兴的话吧!” 在座众人还真就不信赵兴敢动刀子,一个区区不知哪来的粗人敢在这种场合动刀子,就连钱蕃长恐怕都不能容得他乱来,还想不想做这个官了?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钱中进这样说了,既然赵兴也露了杀气,这面子该给还得给,万一真逼迫得狗急跳墙也许就不太好玩了。所以众人一时之间倒也停止了发牢sao,几轮酒过后,晚宴再度恢复了应有的气氛,该聊风花雪月的接着八卦,该吹捧奉承的继续拍马,总之似乎之前没有任何一点不愉快发生。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八之气?楚锐眯缝着眼,盯着远处的赵兴看了又看,心中不住冷笑,待到晚宴将尽,我看你怎么收场。 果然不出楚锐所料,酒酣耳热之际,又有人呼唤胡姬上场奏乐起舞,而钱中进则在大笑中摆了摆手,叫道:“这等胡女早就见得多了,还有何意思?不过听说西城新来一海外女子,才是殊艳绝色,可惜不曾见过啊!” 来了!楚锐一口酒没咽下去差点没喷出来,赶紧竖耳倾听,估摸着自己上场的时间。 “蕃长说的,想必是那苏莱曼的女儿。”海商扎义德总是在适当的时间出来做适当的事:“苏莱曼与我是同乡,不过按照我们大食的规矩,他女儿的模样是不许外人窥视的,就连我这同乡也不能。所以殊艳绝色之语,也不知究竟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可是市井之间言之凿凿!”另一名海商塞艾尔在广州住了多年,汉话中的各种成语运用得相当成熟:“空xue来风,必有其因啊!连我的儿子,这两日都到他家门前去了。听说苏莱曼对真主极其虔诚,眼下已经是十月,却还当成是斋月在过,他的斋月一年过一次,一次过一年,哪来还是斋月,简直可称是斋年了,搞得我那儿子为讨他的欢心,眼下也只等太阳落山之后才会进食。” “竟有此事?”钱中进一副诧异的模样,楚锐则在一边惊叹蕃长的演技,只听钱中进诧异的问道:“关于那苏莱曼还有些什么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