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至西城
浔江所在,是昔年广南府治下的江段,同时也是整个西江水系最重要的枢纽,浔江上游分别是来自广西的左右江与桂江,浔江下游便可称之为珠江了。换言之,从浔江到广州城,水路不过数百里,说朝发夕至或有夸张,但在十月初渐起的西风吹拂下,楚锐这伙流放犯所乘坐的船,若是张满风帆的话,花上三天时间却也足够达到了。 应该说,楚锐现在拥有的这副身体还是相当强壮的,即便昏迷了好些时日,但在周围那些罪卒弟兄们每日喂饮喂食把屎把尿下,并没有变得太过虚弱,在苏醒后的三天时光里,他的精气神逐步恢复,这让他得以在各艘船上来回走了一圈,熟悉一下这个既古老又新奇的世界,顺便将那些袍泽兄弟与记忆里的情况进行一下验证,看看有什么对不上路的地方。 旧楚锐的记忆看上去总体上还算可靠,没有太大偏差。一万人的队伍,楚锐能叫出名来的有两百多人,而能叫出楚锐名字来的,足有七八千,毕竟队伍是他拉起来的。大伙对他的态度也还算不错,尽管现在所有人都成了流放犯,不过大伙也都知道,当初五路伐夏数十万大军,能够安然回到大宋的也就十之二三,若不是楚锐把大伙儿聚集起来并且指挥得当,别说流放岭南了,就是保全性命也很难,又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再者说,流放之事也是朝廷听信那些官儿们所言,非要把帐算在楚锐楚指挥头上,未免太过牵强了。 四个罪卒营,楚锐自管一营,另外三营的指挥分别唤作李桢、刘椋、刘夔。其中,李桢约莫三十岁,曾经是京营低级将领,后来西征时调入秦凤,成了高尊裕的手下。其人长得颇为歪瓜劣枣,身材瘦小猥琐,一双小眼喜欢四处乱转,说起话来阴阳怪调,不过言语间却总把楚锐比作知己,仿佛相交熟悉了多年一般。 “我和他有那么熟吗?”楚锐在某天傍晚从李桢的船上下来的时侯多少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 “那厮其实就不是个好鸟!”伴随在楚锐身边的王六郎一脸的鄙视:“你是忘了吧?当初在瀚海里跑路的时侯,他是自带队伍主动靠上咱们的,当时他们手里没粮没水,伤员又多,屁股后边还被一伙铁鹞子死死咬着,咱们当时正要去跟刘大帅的大营汇合,原本没想收留他们,若非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下跪又哀求,谁管他的死活?后来咱们发了善心,硬是帮他们阻住了追兵,这总算救命之恩了吧?奶奶的,京营的家伙就是狼心狗肺,这厮不知报恩倒也罢了,路过银州的时侯,他居然把西贼从城里引了出来咬上咱们,自己却带着粮食和水乘夜溜走,你问问弟兄们,说起这厮,哪个不恨得牙痒痒?” 经王六郎提醒,楚锐多多少少找回了一些关于李桢的记忆,算起来,从回到关西待罪直到现在,他认识李桢也算有一年多了,同在罪卒营里,可印象中却真没打过多少次交道。而似乎每次见到李桢,李桢的脸上都从无愧色,好像拿兄弟做挡箭牌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不得不说这厮的脸皮修炼得颇为扎实。 至于另两个指挥刘椋和刘夔,乃是两兄弟,其中刘椋为大。此两兄弟是刘昌祚的子侄辈,自幼便在军中成长,西征的时侯做了刘昌祚的幕职官,与做刘昌祚幕僚的楚锐倒是真熟悉的。从他们的脸上,楚锐没有看到仿如其他罪卒那般因流放千里而带着的悲凉愤懑之色,想来约莫是此二人乃刘昌祚亲信的缘故,既然刘大帅没有倒,或许将来还有他兄弟俩起复的机会,是以此次流放徒涉这两兄弟权且当做朝廷放长假罢了。 除了指挥,每个指挥下面还有25名队长。朝廷对于这些流放犯的所谓“队长”“军头”之类的玩意根本没兴趣,反正都是罪犯,不是什么正式的职务,所以实际上这些队长都是各营指挥自行任命的,方便管理而已。 利用三天的时间,楚锐不管是不是自己营里的队长全都拜访了一遍,以求在到达广州前进一步提高脸熟程度,而每次拜访的过程大致都差不多,那些队长要么发牢sao指责朝廷不公,要么因为晕船神色萎靡求安慰,要么就大骂来自河东路的押送士兵不够兄弟,几个月下来大家吃不好穿不暖病了无药可医之类的。对此楚锐倒是感同身受,事实上他也想找个人求安慰或者发牢sao,毕竟流放的旅途是任谁也不会愉快的。 到达广州城外是在楚锐穿越的第四天早晨,天气很不错,朝阳的万道金光笼罩着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江面上桅杆如林,货物堆积如山,即便是在这个时辰,各处码头上也挤满了刚刚前来点卯等待搬运任务的苦力们。而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总能看见不少眉深目高、肤色或白或棕,有着暗红又或棕黑、金色头发的人们,那便是来自远方的蕃邦商人了。 “我的老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王六郎站在楚锐身边,呆呆地望着江岸上的番人:“在关西的时侯,我也见过一些据说从高昌更西边过来的商人,也是长得这般模样,不过数量可没这么多。况且听说那些蕃人到关西,一路不知要经过多少处沙海,翻过多少座高山,越过多少片草原,万里跋涉,最后能到达关西的真没有几个,再加上穿越咱们整个大宋,怎的在广南东路居然能有这么多人?真是怪事啊!” “不奇怪!”楚锐叹了一口气:“六郎怕是还未见过大海吧?这些蕃人都是从海路上来的。走海路,本不用越过高山沙漠。” “海路也通西域?”王六郎倒吸一口冷气:“那大海得有多大多长?比黄河还长吗?” 大海啊,你为什么那么的大!楚锐忽然想起前世网络上的某句著名废话,却没有就此嘲笑王六郎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作为古代航海史研究员,其实在楚锐心里,在这样一个交通落后万里阻隔的年代,这些远涉大洋而来的商人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他们真正代表了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气,是整个时代里传播文明的使者和桥梁。 “这儿便是广州西城。”楚锐指着江岸远处一片有着圆顶或尖顶、模样甚是怪异的建筑群道:“朝廷把咱们流放到这儿,就是为给西城增修码头建筑城廓。” “楚指挥以前来过岭南?怎的以前从没听弟兄们说过?”王六郎狐疑道:“要不怎会知道这里就是西城?” 我研究古代航海史嘛!楚锐把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广州,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海上贸易港口之一,研究航海史的人自然也要研究各个古代港口的发展情况,楚锐可以不熟悉其他历史,对于广州诸港却是了若指掌的。 彼时的广州,共分为三城。其中老城亦称中城,乃是汉武帝时期所筑,后来历经唐、五代时期的扩建,宫观寺庙民居园林所在多有,成为了整个广州城的中心区域,目前广南东路的各大衙门、治所,比如经略司、转运司等等都设在老城内。东城,则是在距今十四年前的熙宁初年,由经略使吕居简在南越国旧都城遗址上重新修建而成的,修建之后成了商人们的聚居地。至于西城,目前是一片范围极其广大、聚居了无数外来海商的建筑群。 那些外来海商,从唐*始便从各个文明世界或不文明世界沿着海路聚集到广州这座超级贸易商港,被汉人称之为“蕃人”或“蕃商”。时至今日,常住在西城的蕃人数量逾十万之多,他们cao着各种语言,以东西方贸易为生。为了便于管理,唐代时设置了针对蕃人的管理机构――蕃坊衙门。 到了大宋朝,由于西北方向被契丹、西夏所遏制,财赋之供,多仰给于东南,对海外贸易不遗余力,因此蕃坊衙门的职能进一步充实和强化,设蕃长一人,受广东市舶司委托,管理关税、通商、船籍、码头。还设有蕃学,这是应蕃人的要求兴办的学校,诸蕃子弟均可入学,学习中华文化,以至于在蕃坊历代外侨中不乏学者大儒,比如有个叫做李彦升的大食人就曾赴唐朝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还高中了进士。此外,蕃坊衙门里还有诸多事房设置,主管通婚、定居、刑律诸如此类。 而为了确保这个重要的财税供应港口的安全,本朝围绕东、中、西三城,在周围陆续建立了扶胥、猎德、大水、瑞石、平石、白田、大通、石门八个兼有军事和商业性质的城镇,即著名的“宋八大镇”。这些“卫星城”与州城一道,构成了珠江三角洲上一片壮观的城镇群。 只不过即便如此,大约统治者们仍然觉得广州的防御能力不足以抵御外来威胁,所以现任的经略使程师孟,仍旧上书朝廷,要将蕃人聚居地,也就是西城的这一大片可容纳十数万人的建筑群,用城墙包围起来,以为安全!顺带增修码头,扩大港口的通商货运能力。 增建如此大的工程,自然需要很多人力。岭南之地除了珠江三角洲,其余地方人烟稀少,而广州城内外的人们又多言商事,手里或多或少有些闲钱,大多有能力花钱免徭役,所以工程所需的人力就显得有些捉衿见肘了。换言之,朝廷这次甘愿冒着变乱生事的风险,不把楚锐这伙罪卒打散编制到各个地方屯田,反而集中流放到广州筑城,多少也考虑到了人力资源稀缺的问题,毕竟从哪儿还能找到这样数量众多还不要钱的苦力呢? “楚指挥!”一艘小艇从侧面划来,艇上一人抱拳朝楚锐作礼道:“到地儿了!千里迢迢,承蒙楚指挥的关照,一路上没让兄弟难做,这份情赵某承了。一会儿经略司和转运司的人来接收点卯,还请楚指挥再受些委屈,关于路上减员的事情多多美言几句,莫要让兄弟吃罚。” 楚锐定睛望去,依稀记得此人乃是从河东路派来押送他们这伙罪卒的将领――赵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