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绝
浮生若梦梦浮生,真作假时假亦真。 到底是冬季,虽说楚地气候温润,却也免不了一场细碎小雪。满天灰蒙蒙的阴云下,轻盈晶莹的白缓缓飘落,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两年前,季氏南国与奇氏周国因姻亲与战火合并为楚,原南国都城宁古即为楚国大都,更名为楚地;原周国都城江郕为陪都,设大郡便于管理。 而正是因为这特殊的局势,才使得孙无涯有机可乘,扶摇直上,位列左相。 宁古茶楼。 陌上桑独自一人,坐在靠近窗边的雅座上,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 他约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令他来到楚地的理由。 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设了一个局,而这最为重要的第一步,便要由这个人来走。 若这人今日肯来,计划便可算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不至于如此被动——本以为若对方不愿意,也无须强求,只消自己再多费些功夫便好,如此一来也省了将他人拖入此番事来——可如今看来,是非添这麻烦不可了。 两个时辰之前,一个身着浅粉衣衫素白纱外袍的年轻男人坐在他对面,给他号了半个时辰的脉。 那人是白若玄的同门师兄,姓无名心,早白若玄三年投入鬼医门下。只是白若玄医生,他医死。 意思就是说,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病人所剩寿命的长短——长至数十年,短则几余天。而按他的规矩,每个人这一生都只可见他一次,一次号脉半个时辰,一刻不多半刻不少,随后,若想延寿或求死的,只要给足诊费,他也乐意奉陪,并且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纸笔都备在茶案上,无心左手执笔,右手搭在陌上桑的脉门上。半个时辰一到,无心抬手,直视着陌上桑的眼睛,忽然道:“你就是因为猜到了一些,才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和我师妹成亲的吧?”说完又忽然点头,“你不想坑她,所以才来找我计算,也算对得起她。”转而抬头,“你这脉换做她来摸,我有十成的把握她摸不出,你来寻我,可见你自己也摸不出,心里没有底。” 无心虽叫无心,但却十分可惜的有口有心且话还不少。 陌上桑脸上带着笑意,端起茶杯,平稳地凑至唇边:“你且说,我还有多少时辰吧。” “你还有多少事想做?”无心反问,“若你从现在起再不劳心劳力,乖乖进到太平门内修行,便有三十年可活。” 陌上桑眼光一动,浅沉一瞬,若有所思的问:“那若我还有三件不可不做的小事呢?” 无心放下笔:“十五年。” “若是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十年。”无心胸口一寒,口气也阴沉的吓人,“别再问了——不如我现在就帮你一把早登极乐得了。” “那便不必了。”陌上桑露齿一笑,放下茶盏,“只是要劳烦你,把我这残命续到七年后吧。” 我需五年灭恶徒,两年伴亲友。 无心明白他要做的事绝不止三件,半晌不语。他直视着那双眼睛,深邃的如同被死水吸引,又剥落孤独,起了波澜。他率先垂下眼睫。 他败了。 “......你莫要对我师妹乱讲,”无心叹气,“我怕她要杀我,阻我胡来。” 末了,又添一句:“却也希望她杀我,阻我胡来。” 无心走后的两个时辰里,无数的计划在陌上桑的脑海中循环滚动,一点一滴也不敢放过,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他明白,现在的一切,全靠运气和命数,神佛不佑。 那一壶茶由热至温,由温变凉,又换了新热,再转温,终于到了黄昏时分,漫天霞光。 陌上桑一直望着远处的山峦黛影,只道滚滚红尘暮色近,天光渐沉,待回过神时,一个身穿暗红色朝服的男子便站在了身后。 那男子皮肤白皙,一弯柳叶眉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他薄唇紧闭,好似雪白的宣纸上被朱砂画了一条线。 陌上桑微微一笑,垂睫斟茶:“许久未见,右相还是一般模样。” 楚国右相朱瞳,以前也曾向陌上桑求仕,但因为人正直,并未破财,陌上桑碍于祖师之训——“不为求财则需付诸真心而入世,不可太平”——但后来无涯的出现,则是让陌上桑最为悔恨之事。 朱瞳落座:“先生最终还是入了这俗世,却又何必要来理会我这等俗人?” “右相清明,陌某从来都是俗世中人。”陌上桑笑道,眸光柔亮。 “然而,先生雄心未灭,侠气犹厉,处世同于海鸟,在俗惊其神骏。”朱瞳垂睫,一双丹凤眼中写满惋惜,“所以风期为贾患之媒,文字只招残之檄。” 陌上桑伸出手斟茶,置若罔闻,淡然一笑道:“右相说笑了,桑只一介草民,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如此便知足了。” 朱瞳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先生眼中没有杀气。” 陌上桑笑了:“右相以为可以看到杀气?” 朱瞳摇头:“您眼里什么也没有,我也没想过要看到什么。陌判官,你向来如此不愿与人交心吗?” 听到他称呼有变,陌上桑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朱瞳心中还有对权利的执著,那便一切好说。 “右相,我曾欠下您权职一债,如今,自然是应当归还,若您执意推托,陌某便要欠着这债到下一世去了。” 朱瞳听罢,以为陌上桑因此事心生愧疚无法安生,有些犹豫,低下头去,一时没有说话。 陌上桑将茶壶拎在手中,轻声道:“右相这杯茶想必冷了,现下是时候换一杯了。” 朱瞳抬起头,与陌上桑落落而视。 远山处的残阳终于一点一点的归于地平线,余韵光影也渐渐隐去,天空中的墨蓝一丝丝的掺染进那片橙红中,缠绕翻裹,最终融为一体。 朱瞳垂睫,薄唇轻轻一抿,浅浅颔首,声音却很是郑重:“那便有劳先生,许朱某穷尽一生保一方平安。” 陌上桑微微一笑,将那已经举僵了的手轻轻抬起,稳稳的斟向朱瞳的杯子。 “好。” ———————— 白若玄坐在窗框边,半倚在窗框上,身边落着一只体格最小的玉隼。 她已经知道了陌上桑朱雀归位的消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知道在此之前他究竟见到了谁。 是玉隼太小,无法准确地传递消息吗? 她摸了摸玉隼的小脑袋,如是想。 日薄西山,山人知不知? 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