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命运
在那个彻底静下来的世界里，最后活着的就只剩下二人，他们背对而坐，与失落都市一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光，依旧为人们指明方向；影，照样与光相对地存在；空气，并未随着一代文明结束而消失。即使人类走向灭亡，天地万物也会以缓慢步伐继续演化。要说变化，其实还没体现出来，变化的只有人心而已。 一度互相信任，一度成为恋人，一度为了理想欢笑，如今，真的改变了吗？ 『高斯……』 『嗯？』 『你恨我吗？』 『不……』 『为什么？我欺骗了你……』 『因为，我喜欢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因为，我实在不能对你放手啊。』 『啊……』 干枯的泪痕，又一次被泪水湿润。 终于不再需要独自承担压抑的心情了，因为，愿意和自己承担一切的人已经出现在身边。 晶莹光辉的泪珠，终将不为人知的故事从心底里带了出来…… 『那么，你可以把全部的事情告诉我了吗？』 『嗯……我可以发誓。』 『其实我很早就隐约感觉到开放国境线这件事并不简单，最终目的果然是侵略艾尔多拉都啊，既然你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坚持让我一起来到这里呢？你就不怕我报复吗？』 『那是因为——我被那位大人拜托选择一个见证者，所以必须和高斯你一起走到这里，不惜任何代价。』 『原来又是那位大人的要求……』 丝特拉的回答非常令人意外，作为侵略者，为何要刻意留下敌人的性命呢？这当中究竟存在怎样的逻辑，只有她能作答。 『事实上，我和阿莫斯·刚克潜入艾尔多拉都已经有半年了，这段期间我们一直在收集情报和制定行动计划，大胆地说——我们比你更了解艾尔多拉都的地势，也比你身边的人更了解你的脾气和爱好。』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与其说选择，倒不如说是排除之后的结果。』 『排除之后的结果？』 『高斯你身为艾尔多拉都二王子，应该对战争大局有充分认识吧。』 『傀儡……战争胜利后，用来控制局势的一只棋子。』 『是的，这是我和刚克决定的……』说到这里，丝特拉别过脸去：『我们曾经商量过，如果高斯你不愿意当那个傀儡，我就会……』 『只能杀死迈克尔·高斯，没错吧？』 无言的回答即是回答，就算作为侵略者，她也没有舍弃那颗善良的心，她始终是站在正常人类的角度来思考。 因此，她才会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才会为此落下悲情的泪水。 这样的丝特拉，难道不值得原谅不值得同情吗？高斯心中徐徐升起一股暖意，他更加庆幸——自己没因为愚蠢而被抛弃掉。 『高斯，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别再说对不起了，你已经承受得足够多。说真的，我反而该感谢你把一切告诉了我，要是没有你，迈克尔·高斯直到死去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而已。』 『真拿你没办法，这时候还在开玩笑。』 『哈哈，你不是很了解我吗？』 『就算从坊间传闻知道你的脾气喜好，我也实在料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贪玩！真是没有作为王子的自觉！』 说到这里，高斯忽然抬头叹一口气：『说不定，我真的不该生为王族的孩子。』 他的神情有点不寻常，似乎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二人既然已经坦诚相对，丝特拉自然也毫不忌畏继续对话下去。 『不该生为王族的孩子？高斯你的意思是？』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打探到呀。』 『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小时候偶尔在王城偷听到一段大臣的对话，大致意思是：「国王似乎要放弃迈克尔·高斯，尽量不要跟他扯上关系了。」』 『放弃？这……』 虽然还没搞清楚全部情况，但丝特拉脑中已经浮生出种种不妙的变数，感觉相当疑惑。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调到偏远的奥睿金领地，跟随霍夫曼学习魔法和领地管理。不过，虽说是身为领主，可领民全部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而已，微不足道，对吧？』 『嗯……的确是有些跷蹊，但也不应该怀疑你的血统啊？』 『血统什么的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感觉奇怪，如果你要找傀儡的话，为啥不选择比我更有价值的里欧·约瑟夫·里克特？他可是拥有第一继承权的大王子。』 『那个人我是无法接触到的，我想你也是王子身份，无论如何都有很大的号召力呀。』 『是吗？可是，假如迈克尔·高斯真的没有王家血统，你的计划不就功亏一篑咯？』 『这个……我倒没考虑到那一步……』 的确，正如高斯所说的那样，即使用武力打赢了战争，缺乏原势力支持的话是很难完全统治艾尔多拉都，如果这个男人真是人为的被王族忽视掉，一直以来对艾尔多拉都的理解就必须彻底改写了！ 『丝特拉，你居然将筹码全压在不明底细的人，难怪会把艾尔多拉都当作至高无上的理想乡。』 『高斯，我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奇怪，好像要和王族撇清关系似的。』 眼见对方要把话题进行到底，高斯唯有整理下心情，继续描述自己的观点。 『因为，这个世界上虚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作为统治者的王族一定不会把所有真相公布出来，否则，血脉就很容易被阴险小人或者争斗断绝，凡事留一口退路，是那个层次的人必须考虑的事情。正如，我的房间和工作场所都布置了撤退方案，只是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那，欺骗自己人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始终不相信，国王真的会让一个养子坐上领主的位置。』 『你知道吗，王族的家庭关系必然牵扯到政治问题，有时候，继承人之间也会形成各自派系势力，要是处理不好便会演变成自相残杀。我作为第一继承人里欧的同胞兄弟，在国王的眼里说不定就是个彻头彻尾辅助角色，还好，我对政权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反而可以自由地成长。』 『我明白了，所以高斯你总是想在魔法领域创造出伟大成就，你其实并不甘心当一辈子配角，是这样吗？』 『嗯……』 眼前略显幼弱的女孩子竟然一下子洞悉到心底想法，对此，高斯在稍微惊讶以后随之会心一笑，情感上终于完全拜倒在丝特拉·瓦伦丁这个红颜知己。 『是啊……我的确是不认同别人单方面设定的命运，如果没有这种叛逆想法的话，我肯定不会答应和你来到这地方……』 『呵呵，高斯啊，其实……你也是一个挺幸福的人，可以自由地选择道路。』 『丝特拉你所在的世界无法自由选择吗？』 『我所在的世界……』丝特拉渐渐回忆起过去的景象，却不愿意透露半句，只是微笑回应道：『还可以吧，只要付出努力也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 看上去，双方都是背负着不寻常命运的人，正因为有那样相似的经历，他们才会互相理解最终走在一起。 某种意义上，这场穿越时空的邂逅本身就已经是一段传奇了…… 然而，在浪漫之地的背后： 「原来，艾尔多拉都也是一个充满纷争的世界。」 经过这一系列对话，丝特拉的世界观渐渐改变了，原先那些被美丽光芒包裹的事物，悄悄地蒙上了一层迷幻暗影。 其实，这才是现实世界的本来面目，不是吗？ 『真残酷啊，人类自己的争斗令自己连亲情也得忽视掉，这不就等于强行把无辜孩子跟亲生父母分离吗。』她感叹道。 『残酷？嗯，那确实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不过在我看来，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你的意思是？』 丝特拉有意识往身边的男人看过去，此时此刻，高斯的神态十分平和，没有流露出半点负面情绪，就像是在描述跟自己无关的问题。 『自人类形成最初的社会形态伊始，竞争本能便已经深深地占据了我们的心灵，从食物到资源再到地盘，最后是世界版图和人心——正因为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人们才会不断发掘自身潜能改正缺点，汰劣存优。虽然要作出一些牺牲舍弃，不过那可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王族自身大概也是在不断优化吧，如果我选择自甘堕落，国王的放弃自然就是正确的。』 『高斯你是欲望主义者？』 『不，我只是不喜欢像别人那样讲些漂亮的虚伪说话，所以……』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上眼睛停顿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释出了心底话，高斯流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所以……你是不受束缚的自在魔法师迈克尔·高斯，不是什么王族二王子。』 『哈哈！你也不是什么异界入侵者，而是我最喜欢的丝特拉·瓦伦丁。』 『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厚脸皮的大男孩！』 『哈哈哈！这样的我不是照样把你迷倒了吗？』 旧日的美梦在笑声中完全粉碎掉，不破不立，二人在互勉中完全长大了，终于蜕变成各自人生的唯一主角。 当然，只有这样是远远不足够的，真正的成人，还需要获得更多人和时代的认可。 『艾尔多拉都也许真是先祖们创造的理想物质世界，但并不能说明活在这里的人类就一定幸福，无论是哪个国家哪种社会形态，善与恶都会以一定形式继续存在，就算是传说的「帕拉戴斯」（天堂），也肯定有它的烦恼问题。所以，我们不妨试试为别人解决烦恼，或者说，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做点什么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艾尔多拉都现在正面临危机，我可以为你和大家做点什么吗？』 『丝特拉，你所在国度的「神」想借着占领艾尔多拉都来实现真正的幸福，大概是一场欺骗人们的烂把戏吧，很多人都被他利用了。』 『对不起啊，高斯，我、我真的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丝特拉再次道歉，此时的她终于在心灵上与高斯同步了，对于自己所在的世界也有了正确认识。 『别这么早下定论啊，丝特拉，战争的输赢并不只是由先手决定的。』 『你说什么？』 『在你提出要到奥睿金之塔地下墓园的时候，我也曾经过考虑过最坏结果……如今，我们不过是把艾尔多拉都暴露出来而已，可战争是要靠人去打赢的，没到最后还不知道结局呢！』 『可是，那位大人和刚克马上就会带大军来进攻了，毫无准备的话……』 『没关系！有那家伙（里欧）在呢，我相信艾尔多拉都还有机会！』 无论怎么想，艾尔多拉都现在都处于非常不利的劣势，但高斯仍然自信地认为战争胜负还不能定论，为什么？ 虽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可当前的严峻状况着实越来越令人担忧。 『高斯，要不你跟我一起到刚克的大军会合，在那里可以保证安全……』 『不！』 高斯突然从坐姿跳站起来！丝特拉愣了一下，随即跟随他的后背朝向中央控制室出口，那时候，眼光里的男人背影仿佛成长到足以撑起一片天地的程度，岂是少女一双手所能包容的。即使是这样，她仍然尝试将其抱住。 『你一个人能够做什么呢，和我一起到异界去，好吗？』 『就算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不能逃避，因为这是因我而起的战争，我必须留下看到最后！』 『……』 高斯拨开丝特拉抱着的双手，轻轻地转过身来，刚毅统统化为深情。 『如果真要被杀死的话，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他执起少女的手触及自己的结实胸膛，让对方亲身感觉那跳动的生命，就在那一刻，丝特拉完全明白了高斯想要说的话。 『不，我不会让你死去的。』 『可是，异界已经大军压境……』 『我马上赶回去跟刚克交涉一下，虽然无法改变进军行动，但应该可以让战斗方针有所转变。』 『嗯！如果有效果就好了。』 『我不敢说有没有作用，不过我会尽力做点什么，为了艾尔多拉都，还有你。』 『……』 『高斯？』 『嗯？啊！那就拜托你了，丝特拉。』 路，还得继续走下去，无论是不是理想的路，人一旦停下来，就只能默默地坐以待毙。 各怀心思的高斯与丝特拉一度相聚，但各自背负的命运现在要把他们分开了，尽管双方的心思连接在一起，可在这个动荡时代，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不再相见。 年轻的二人再次相拥，为对方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我继续在这调查一下，丝特拉你先回到地上去吧。』 『好的，高斯你也要保重啊。』 『放心，笨蛋通常比较有运气，所以没那么容易死的。』 『哈，那我们就先分别吧，来日方长，一定会再相见的！』 『当然会再相见！我还要和你做很多很多的事呢！』 『好啊！对了，这个给你。』 丝特拉从随身行李中抽出一本小笔记，并解释道：『我和你约定过会将魔法技巧教你，现在，我全部兑现我的诺言。』 接过笔记，高斯随手翻了几页，然后郑重地贴靠在胸口。 『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会让你看到最出色的魔法师！』 『嗯！我很期待那天到来！』 『那么……』 『我爱你，高斯。』 话音刚落，微热的泪水夺眶而出，可能是不想被看到那张别离的脸吧，丝特拉一下子转过身去，只留给高斯一个落幕的身影。 其实，高斯又何尝不是以落幕身影迎接结局…… 二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虽然算不上美满，但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路在何方，这也算是有所得益吧。 在丝特拉离开之际，高斯强忍住留恋的痛苦，双拳紧握，直到少女消失在再也无法挽留的远方，他才默默地走到墙角坐下。 『可恶，人可是会悲痛的……』 视野染上了水色，再坚强的伪装，也会有不攻自破的时刻。 『可恶！可恶！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一拳，两拳，三拳！红肿的拳头渐渐浮现出血丝，可是和内心痛楚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可恶！如果我能再聪明些！如果我能再强大一些！就不必让一个少女来拯救自己！可恶！可恶！』 『可恶！』 『可恶……』 谎言终会被打破。 有时候，人们会因为谎言而乐观、因为谎言而奋发。但有时候，谎言却会令人掉进无尽的痛苦。 丝特拉与高斯所得到的，正是谎言的正面与负面…… 「可不要轻易死掉啊，里欧！」 悠远的思念穿过失落都市、穿过深海、穿过大地、穿过时光的流逝直抵那个人心中，那时候，正是战事揭幕之时。 『观测没有错误，那是北面森林升起的狼烟。』 『哼，终于有敌人入侵了。』 『里欧大人，请不要这么早就下定论，也许只是个意外……』 『指挥官如果不时常以最坏结果作考虑，国家会在一瞬间被消灭。跟我来，我们找国王去！』 『遵命！』 里欧·约瑟夫·里克特——金发的大王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刻带着随从往王城议事厅走去。 由于高斯解开了长久以来捆在艾尔多拉都的束缚，这个国家开始发生了诸多无法看见的变化，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次轻微地震，虽然并未造成直接破坏，但人心显然被其震撼了！ 对于长期习惯在平和稳定环境中生活的人来说，微小的自然灾祸都会引起他们惊慌失措，一时间，王都被四处聚集而来的官员塞个水泄不通。 来者无一不是以了解真相为目标，在里克特国王面前展开激烈争论，他们翻出了可以翻出的古今数据，试图解释大地震动的原因，不过，真相岂是这些安逸的人们能够理解呢。 『这是敌人入侵的前奏！』里欧一声大喊冲进争论漩涡里。 『里欧大人请别添乱，大家都在讨论地震啊，您怎么把话题扯到战争方面去？』 『我有证据。』 『哦，证据是什么？』 『我的部下观测到北面森林升起了狼烟，那是我在边界布置的陷阱，一旦有人经过界线就会触动。』 『里欧大人，先前不是发生地震了吗？会不会是意外……』 『不！』 重臣的质问在里欧面前毫无意义，他关心的只是国王有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事实上，里克特国王没认真在意过里欧的言论，只不过出于对大王子身份的尊重，他还是发话了。 『里欧！你就说说看，在这种情形下你打算怎样做？』 『我请求出兵封锁北面森林出入口。』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哗然！这根本就是刻意添乱啊！堂堂大王子竟然不看大局，决意要把自己的怀疑当成事实！ 在众人心目中里欧确实是个尽责的优秀王位继承者，正因为这样，所以大家才觉得他现在提出的请求实在有失大体！同时露出了十分难看的神色，就连纵览全局的里克特王国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里欧却是全然不顾他人目光，仍旧以坚定的眼神重申『请把北面防卫任务交给我』，呈现出精英部队指挥官的魄力。 时间在流逝，对峙得越久就越容易引起更大的sao动，里克特国王深知这一点，不得不把疑问的话全部咽下，改以国君身份命令道： 『好！我给你一千士兵，赶快去你认为必要的地方布阵吧！』 『遵命！里欧马上就出发！』 尽管套着相同的姓氏，但里欧确实拥有一些王族所没有的敏锐和快速执行力，这是他能够被推举为王位继承人的重要原因。 里克特国王表面上是为了大局而作出妥协，可心底里却想着：姑且再相信你一次，要是再落空我就跟你算算旧账！ 正是因为这分歧的一幕，里欧与国王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