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科幻小说 - 星月:永昼之夜在线阅读 - 第十一章 旅途一瞥

第十一章 旅途一瞥

    “……双方局势日益紧张。日前,根据来自地面东方联邦的线人的可靠消息,‘科技会社’这一科研机构组织已经与各地区的雇佣兵达成了私下的协议,建立起了对于地下都市的警戒同盟……”

    轻轻拍动着脸颊上的乳霜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很快又继续动作起来。

    “……地下东方联邦的媒体部AI已经就此事作出了评论。”光幕上的兼职记者还在面无表情地阐述,不起眼的位置上写着“朴阮音”的字样,想必是这意外地拥有着不错的演播技巧的兼职记者的名字。“地面东方联邦的一切挑衅行为都将激化双方关系,双方都应当为修复关系、共同筹划战后重建工作作出努力,以期改善地面东方联邦地区的居住环境、改善地下都市住民以及地面难民的生活条件……”

    可笑,月河香也不由得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尽管字字在理,然而谁不记得过去的往事?当初的东方联邦受严重的病毒侵染与辐射时,开始迅速表现出症状的难民不仅由于此后各地区爆发的、统称为“东方战争”的一系列战役而被忽视、无法得到应有的治疗,还在战争之后,在病情失去控制的状况下直接被从健康人群中分开、隔离在了地面之上。健康的人类们在撤离至地下时,根本未曾考虑到地面上的感染者们,以近乎任病人们自生自灭的姿态撤离到了地面以下,带走了全部的各领域专家——虽然这一切似乎都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记忆中被干干净净地抹消了,一点不剩。她仅有的关于地面居民的一点点了解都来源于其他人的口授,这是她第无数次怀疑自己的记忆到底去了哪里。

    但也正因如此,她始终怀疑着这一切的真实性。譬如,若是这种疾病当真严重到了会使人发生毁灭性变异的状况,地面上又确实因核辐射而不宜居住,所有领域的专家学者又全部都撤到了地下——在这些条件同时满足的状况下,地面上的人类当是拥有怎样强烈的生存欲望与顽强的生命力才能生存下来?

    怎样想都很草率。仿佛这一切尽为虚假——终究,若是这些说法都成立,按照常理而言,地面的人类应该是早已灭亡了才符合常理。

    反常为妖,她始终怀疑着这地下世界的一切传言,是否尽为虚假。

    虚假的病情,虚假的“变种人”,虚假的“不宜居住”,以及——存在于虚假传言之中的地面世界。

    但知晓真原亮的真实病因便起源于十多年前的基因武器泄漏事故带来的运动神经元病变的她,确实知晓,至少“地面人类都饱受运动神经元疾病困扰”这一信息应当是真实的。故而,在地面上那些饱受苦楚的难民们看来……香也将装着乳霜的小罐子旋上,讥诮一笑,在他们看来,地下掩体中不见阳光的生活算得上什么?更何况LED灯造就的虚拟阳光同样能保证地底世界的人们不受佝偻病的困扰,这从地底世界的居民们各个身材挺拔便可看出,在地面世界的居民们看来,“不能生活在阳光下”这点点玉中微瑕又怎能与他们因为辐射与病毒侵蚀带来的终身难治的满身病痛相提并论?

    信手弹灭了光幕,毫无意愿再去看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对于地面人类的指责,香也俯身在床下摸索着,拉出一只幽幽发出金属光泽的手提箱。一尺见方的箱子约有立起的一指厚,她没有犹豫,轻巧地用手指勾开了锁扣,轻轻揭开铺展在空格上的天鹅绒,猛地拉起天鹅绒下赫然露出的墨黑色的一尘不染的金属环。“咔哒”一声,暗格巧妙地翻了个身,露出箱子底层的陈设来。

    轻金属打造成的凹槽内细心地铺上了层层叠叠的乌黑的天鹅绒,凹槽内悄无声息地嵌着一块积木状的东西。香也拿起“积木”,手掌将它托起到唇边,轻声道:“早安。”

    她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发出指令的并非自己惯用的汉语,而是一向由于汉语通行度更高而被自己荒置的大和语。她直勾勾地看着“积木”在听见了指令之后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手掌上迅速变形、化为无数个相连的零件后扭转。

    反应过来的时候,“积木”已然变成了一柄小巧却带着凌厉杀气的手枪。

    她尝试着握起手枪的柄,当武器特有的那种金属和机油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戾气混杂而成的质感迅速在她从手心传导下去的时候,她感到浑身的肌rou下意识地绷紧了,双眼死死盯住自己目标的方向……她感到自己仿佛连灵魂都在颤抖,但在金属杯子四分五裂、撞击着四周的声响传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仅没有颤抖,甚至可以说是稳如磐石。

    下意识地按下了推究自己为何能如此熟练使用见所未见的致命武器、为何又能鬼使神差地从床底下找出这支不知何时被隐藏得严严实实的手枪的念头,她冷静地又对静音手枪说出“晚安”。它又悄无声息地变回了“积木”的形象,很是无害的模样。

    “积木”安安静静地躺回了天鹅绒垫子上,她翻下暗格,将固定在边沿上的天鹅绒铺平、卡进凹槽中,开始在多余的空间中整齐地摆放进了自己的常用物件:乳霜罐子、光学化妆器、备用电源。

    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带上自己与星瓒共用的那个独一无二的通讯频道基站,想起温皑云交代随身用品时意味深长的神色,还是咬着嘴唇,眼神向床头的小桌上搁着的一枚徽章上瞟去。她咬了咬牙,伸手抓过那枚徽章,仿佛赌气般地狠狠塞进了手提箱的屉子中。

    香也合上手提箱,锁上锁扣后又拨弄了一下扣边的一道细小的转盘,轻轻向上推了几度。手提箱的外壳仿佛水银一般地融化、流动了起来,吞吐着光华,顶部叮当声不绝。当停止变化时,原本那个外形肃杀的手提箱消失了,靠在桌面和墙角的犄角上的俨然成了一只白金双色相间、造型奢侈的挎包,原本的把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金链子。

    她最后调整了一下身上雪白一色的连衣裙的裙摆长度,挎上小包起身。看着厚重的铅板门沉重地锁上,她跨坐在磁车上,最后一次呼出信息窗口进行核对,细细看清了温皑云发来的每一个字。

    “致2040级月河香也:4月20日8:00,江湾干线,带上所有必需的个人物品。无需带任何特殊的通讯设备。温皑云。”

    她又细细地读了一遍每一个字,随着磁车在轨道中开始加速,她轻轻仰起头,在晨风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在加速着。

    这是来自东皇重工的实习邀请。

    最为重要的是,这份邀请是由让她只是偶尔想到、都能够使她的心如小兔乱撞的学长温皑云发出的邀请。

    表面内容是前往地面,向连接地面通信线路的检修工程师学习技术。但深层内容唯此次前往地面的他们四人知晓。

    是为了对地面的状况稍作了解。

    “我并不比你们更加了解地面。”温皑云这样坦率地告诉她。

    他说,希望有人与他一起见证地面上的真实景象。

    她扬起眉毛。“东皇重工不是有不少专员一直在地上与地下之间来来回回?”

    他摇摇头:“尽管如此,他们都是严格按照工作日志中指定的路线来行动的。那些路线是能够保证他们不会看见任何一个真正的地面东方人的。而我们可以前往真正能够接触到、了解到地面东方人的真实情况的那些地区。我会骇入东皇重工的服务器来将我们的行动轨迹记录删去,替换成看起来没有异常的版本。”

    意外大胆的发言呢……

    似乎,“不愿循规蹈矩”的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也是自己对他产生强烈兴趣的原因之一。

    电力滑翔车的面板幽幽亮着,“目的地:江湾干线地下3层”几个字发出显眼的红光,映得后排的两张精致的脸庞一片绯红。

    星瓒面无表情地小口啜饮着清咖,一旁的沈璞毓哈欠连连,慢吞吞地调整着衣着,一番折腾后,身上的服装变回了与星瓒初次会面时的版型类似的套裙,只是内搭的衬衣成了紫罗兰色,连带着外套和套裙上的花纹、高跟鞋的漆皮和丝绸发带都成了更为内敛的浅紫色调。

    星瓒瞥了一眼璞毓脑后高高竖起成一条的马尾辫,懒懒道:“怎么想起来梳这个发型了?”她清楚地记得,璞毓在几乎所有时间里都无法摆脱对于双马尾的狂热。

    璞毓吐吐舌头:“哥哥说这次是去上面,打扮得成熟一点不容易被人欺负……谁知道地面上的人会是什么态度呢。”

    “态度?”星瓒挠了挠头,“还能是什么态度?难不成我们还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地下来的‘贵客’?”念及近代史读本上的几幅影像,星瓒双手一颤,几滴黑褐色的液体从杯中飞溅出来,落在她素白的手背上,“被吊起来打死估计都是轻的……”

    璞毓缓缓抚着自己垂到胸前的发丝,微微撅起嘴唇:“不是。我听说,地面上的人……”她抓了抓头发,有些心烦意乱的样子,“我很难形容……这样说吧,他们以强为尊。打扮得高雅、华丽在象征身份以外也会令人轻视、被认为是华而不实的靠着祖荫坐吃山空的东西,所以……”她笑得狡黠,“就要看起来多一点杀气咯。”

    高贵、华丽、带着杀气……星瓒险些将含着的一口咖啡喷出来,强忍之下不由得猛地呛住,硬是咽下去以后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得眼角都带了泪花:“你觉得自己符合这个标准吗?”

    “嗯?”璞毓困惑地看了一眼星瓒那狼狈的神色,又对着车窗自照,“很符合啊?”

    星瓒扶住额头,开始怀疑温皑云是不是故意对自己使坏。又想想他本人是与香也一组,不由得摇头——若说他假公济私,以璞毓的迷糊风格估计没几句话就对香也全盘交底了;若说他真心为任务的方便考虑……星瓒默默转头看了一眼宛如无害的小宠物一般的璞毓,心里哀叹一声“吾命休矣”。

    璞毓蹦蹦跳跳地登上列车,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时仍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当脚边的小冰箱被打开、露出几罐包装色彩艳丽的酒精饮料时,她简直要雀跃起来。

    星瓒有些头痛地看着眼前正如同喝水一般饮着罐中液体的小女孩,不由得摇头:“璞毓,你从小就是被养在温家的吧,从来没有坐过列车吗?”

    璞毓很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从小都是被养在温家的别墅中的,因为所有的教育都是由家庭教师完成的,别说抛头露面地坐这种普通的列车,我连家门都不太出。父亲和母亲大人是十足地把我当成千金小姐来抚养的哦。”

    普通的列车。星瓒四下观察,这节车厢大约是这趟列车的头等舱位,从舱门上装配的单面玻璃就能看出这一点。转头去看窗外,对面静静停着的列车与自己所乘的这辆的涂装、结构完全一致,只是编号不同而已。水平对应着的窗口是乳白色的,与后面几节车厢那透明的车窗形成鲜明反差。星瓒想象着水平方向上那个座位上坐着和自己一样正扒着车窗向外窥探的香也,忍俊不禁。

    终端传来熟悉的酥麻的震动感,香也那被涂上了猫的胡须的脸蛋充满元气,秀气的双眼正炯炯而视,圆形的图像如同肥皂泡一般在空气中四下浮动着。

    “青衣港见!”

    她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香也发出这段信息时脸上那调皮的笑容,不由得会心一笑。弹灭了那个气泡,星瓒调出璞毓传送来的行程书细看。

    “江湾干线:江湾都市站至南海站,75分钟。

    “两岸穿梭:通行时间预计13分钟。

    “地面交通:羊城空港至青衣港,9分钟。”

    星瓒拨动脖子上细细的银链,让那颗镂空成了地球大陆图样的水蓝色小球内的银珠开始转动起来。白腻的脖颈间,藏在一节银链中的骨传导耳机源源不断地向耳中传送一对男女交叠着、竭力互相掩盖下去的歌声,她闭上眼睛,在沙发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