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步之遥
还能够记得我吗。 还能够记得，曾经在江户塔下的，能够影响我一生的，做出了让我从此以真实之爱面对全部世人的善举的，那时的你吗。 ——身着樱色羽织的女子站在布满了铅灰色云朵的天空笼罩之下的江户塔旁，看向躺在地上双眼失神望向天空的男孩。 那是他记忆深处的绝望与希望。 ——是否，还能想起我？KAORU？ 月河香也缓缓睁开双眼。 朦胧的天光之中，看不清房间周遭的某一刻，她似乎没有身为被冠以“月河香也”之名的女孩的实感，脑中全部的冲动是找回自己原本的名字的焦躁感。 真原星瓒又梦到母亲了。 自己仿佛恒久地和梦中那个面容温柔和善却又高雅动人的女子隔着一层纱，或者一层初春的水雾——不是城市投影灯投下的那种可笑的光的颗粒；而是真正的雾气，让她感到面颊上和指尖上薄薄的潮湿，仿佛淋了一层初春的微雨。当然，于她而言，能够看见从天而降的真正雨水而不是洗涤剂，似乎也已经远得简直像上辈子的事了。 母亲的五官模糊，她只能看见她笑着向自己挥着手，自己和她的身体却似乎都在缓缓地各自后退。她想要向她走去，意料之中地，她做不到。 她只能看着自己和母亲离得越来越远。 心中空落落的。 星瓒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的窗帘呆呆地垂着，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随风飘动着。摸了摸脸颊，皮肤凉滑却并不潮湿。现在，那个关于母亲的梦已经很少能再让她流泪了。 她坐在床沿上慢慢让昂贵的檀木梳划过自己的发丝，一下一下缓慢却富有节奏，如同旧时代那缓缓吟出的四行诗。 “我的名字真原星瓒，誕生日是2023年3月23日。我的家位于江戶都市，母亲真原薫于無差別袭击中行方不明，父亲在我出生后8个月时去世，姓名不详。弟弟的名字是真原亮，他的登録番号是2026090100096，因为年龄过小不能自行登记。我申请和弟弟分配在同一住所。”她对着面前映着自己脸庞的镜子，木然着脸脱口而出，肩膀一如10岁那年面对记录仪时那样颤动着。 她想象着那面形状酷似记录仪的镜子也发出冷漠的女声：“您的信息与备注要求已经被登记进入应急公民系统，住所分配将在96小时内通过信号芯片通知您，感谢您的合作。”但片刻之后仍然万籁俱寂，她才如同惊醒了一般将梳子搁在梳妆台上，神色略带惊惧。 她甩甩头，仿佛努力洗去脑中那令人战栗的感触一般，披衣起身。另一个房间中仍然蒙着吸收“太阳光”的窗帘，光线暗淡的房间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真原亮仍在香甜的睡眠中。她随手弹出时钟界面看了一眼，从冰箱中取出饭团和牛奶放进微波炉中，细心地旋好了旋钮，看着橘黄色的光缓缓游移起来，这才转身离去。 ——“可我还是想不起来母亲的名字和面容。” 思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又一次被强行转向别的想法。 她不相信这是正常的现象。 这分明是，有什么事、物或人，在竭力阻止自己想起母亲。 父亲的信息同样付之阙如。 自己，曾经在电视镜头一晃而过的瞬间看见过父亲的尸首不是吗？ 自己难道不是在无差别袭击中亲眼目睹了母亲保护着弟弟而横死的场景吗？ 对无能为力保护真原亮的愧疚感因而产生。 他们还说—— 战争创伤因而产生，故而无法想起父亲与母亲的记忆并不奇怪。 ……但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父亲明明不是在自己刚刚出生8个月时就去世了吗？自己连父亲的名字都不曾知晓，怎么会有在电视中看见过他的名字在伤亡名单中出现、还记得自己看见过他死去的模样？ 不会就这样忘记！不能就屈服于被篡改过的记忆！ 那失去的记忆……被篡改了的记忆…… “还给我啊！” “把我的那些，你强硬地不让我重新回首的记忆，还给我啊——” ——一定会重新找回那些记忆！ 记忆是唯一永远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就这样轻易被夺走！ 夺走它的人—— 必定要向他或者他们复仇—— “红叶。”青年低声开口，手指保持着通话的姿势，在餐厅中经过他身边的任何人都并没有对他投去诧异的眼光。在其他人眼里，这只是一个正在和一个有着一个陌生的大和语名字的、或许是他的情人的女孩通话的普通男性而已。 “红叶在，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桌旁的地面上有无数个光点突然聚拢成为一个闪动着又似金粉又似尘埃一般的幽光的人形，完美无瑕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并不担心周围的眼神也追随着光点聚拢而来，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身着水蓝色底镶着红边的枫叶纹“振袖”、乌黑长发间别着精致的玛瑙红叶形发夹的女孩，此刻只有他一人可见。 “24601502的门锁记录，要快。”他依然低声，尽量让句子压缩到最短。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仿佛深情款款地向着某位情人说着甜蜜的句子一般的神情，让自己的形象更贴近他希望别人认为的那样。 “检索完毕，3分钟前业主已经离开住处，路径与平时的常用路线一致。需要为您持续显示路径追踪吗？”名叫红叶的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如同一个普通女孩对着自己的终端的动作一样移动着自己纤细的指尖，让显示着“M.S.”标识的正在高速移动中的红点的巨幅地图在他的面前。 他抬头淡淡看了一眼，见那个红点正在向标注为预计终点的“光华大学”靠近，低头捏扁了残留了几滴咖啡的纸杯：“辛苦了，红叶。再见。” “再见，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激活红叶。”少女低头致意，在轻微的“噗”的一声中，立体的人形收缩成一团光晕后又迅速散逸开去。 青年顿了顿，想起红叶那句代替了从前的“明白”的“再见”，不由嘴角微翘。他将指尖扣在桌面精美的凹槽上扫描，拎着桌椅旁的球拍轻快地离开。 “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啊。”星瓒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写着大大的“120”的试卷，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正对着反射出自己的精致脸庞的光幕细看的香也。 香也迅速灭去指尖的光幕，脸颊红了起来：“没……没有的事情吧！” “悠着点，对着终端容易把唇彩的方向画反。虽然其实是光学迷彩，擦掉的时候不会有残留，可是让人看到也会很尴尬吧？”星瓒的眼角露出一丝揶揄的光。 “你好讨厌！”香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定定看向面前的“119”不动了。 课堂的气氛有些微妙，藤村智暗道，他的眼神在低头修改答卷错题的学生中间逡巡，越过端正坐着的艾莲、越过眼神不安分地瞟着艾莲暴露在超短裙外的小腿的陆勐罗、再越过如同古时候的老僧入定一般正在闭目养神的阿迪亚……最终眼神停留在一脸尴尬的香也和神情带着取笑的星瓒脸上。 他扶额，又是这对活宝……不过，香也的表情让他有些好奇，他让自己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月河香也的脸上又扫过几次，最终还是确定了自己的结论。 年轻就是好啊，他在心里暗暗感叹，挥手宣布下课。 “你先走吧，星瓒，我要去……”香也扭捏了片刻，小声地吐出了“图书馆”三个字。 星瓒挑了挑眉：“温皑云学长么？” 香也脸上的红晕更为明显了：“他说去找一个他的学弟说句话就去图书馆，我……” “知道你和他约好了啦，我还会阻止你不成？”星瓒嘻嘻一笑，闪身躲过了香也的追打，“去吧去吧，古人说得真好，‘女大不中留’呀，啧啧。” 她甩起背上的小包飞速钻进人群，留给背后的香也一串清脆短促而愉悦的笑声。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哦，去吧，我们的‘阿芙洛狄忒’女神！向你的‘赫菲斯托斯’进发吧！攻略他！”星瓒的手指飞快地在空中的键盘上闪动，一条饱含着侵略性的信息被电波传到香也的终端上。她想象着香也的头像在几秒种后变成怒吼的表情，不由得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一阵酥麻的震颤，星瓒一愣：“这么快？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她嘟囔着呼出信息窗口，飞快地扫了一眼。 “致2040级真原星瓒：我和藤村教授找真原学妹有要事相商。请尽快赶到A区G层媒体室。” 愣了一愣。署名是温皑云。 她随即在电梯的那块以颜色丰富、按键错综复杂著称的键盘上依次按下“A”、“G”。 是什么事呢？踏出电梯后她调出信息窗口又确认了一次。她被召去从未使用过的媒体室，从未有人命令她去过那里，虽然以她的成绩绩点提出申请进入这间教室的权限大概也不会是很困难的事。 冷僻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指定的那间媒体室的门，出乎意料的，看似紧锁着的门立刻被她推开了。 门直接自动关上了，她猛地转身，却听见了连续不断的“咔哒”声……这道门的加密措施强到前所未见的地步，她睁大了眼，却见到眼前的“空气”悄然无声地幻化出了人形来。 “新型光学迷彩。”她喃喃道。 “说得很对，真原学妹，”冷静中略带了一丝强硬的声音淡淡地响起，“红叶，你做得很好。给真原学妹泡一杯茶吧，用真原学妹家乡的抹茶。” “是的，先生。”温婉轻灵的声音响起，随即似乎立即响起了电热铜炉中的电热丝轻微的“刺啦”声。星瓒眯起眼，借着铜炉显示加热的信号灯的光亮看着那个方向。放置着水壶的办公桌附近空无一人。 “不用看了，”现在温皑云离她很近了，她能感觉到声音清晰了很多，“红叶是AI，我没有命令她全息成像时她是不会显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