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假谲 五十一、射马

    八岁的燕国中山王慕容冲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绛衣玄甲，按辔端坐在通体雪白的玉骢马上，雪白的小脸绷着，蓝幽幽的双眸死死盯着陈cao之，全无往日对陈cao之的善意，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

    皇甫真不知慕容冲为何拦路，催马上前，执缰拱手道：“中山王殿下在此畋猎吗？”

    皇甫真官居侍中、光禄大夫，乃是燕朝重臣，太宰慕容恪对其都是敬重有加，但慕容冲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是瞪着陈cao之，冷冷道：“陈cao之，你就这样走了！”

    陈cao之催马上前几步，施礼道：“在下前日向殿下辞行，殿下不肯见，只好以书帖呈交殿下——”

    “你欺人太甚！”慕容冲不等陈cao之把话说完就锐声大叫起来：“你说了要娶我jiejie，邺城百姓都知道这件事，你现在却一走了之，置我jiejie于何地！”

    慕容冲小脸通红，显然气愤已极，他本来是觉得陈cao之这人不错，有才有貌，又送了他一匹本就属于他的马，所以好心要促成陈cao之与他jiejie慕容钦忱的姻缘，为此，慕容冲可谓是处心积虑，他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很有智谋的样子，得知母后和舅舅可足浑翼有意把他jiejie下嫁陈cao之，慕容冲快活极了，大功告成一般，兴冲冲去告诉jiejie慕容钦忱，慕容钦忱嗔怪他胡说，脸却一下子就红了，浅碧眸子闪闪璀璨，似有心底的喜意往外冒，慕容冲就知道jiejie是很愿意的，便笑嘻嘻向jiejie邀功讨赏，jiejie作势要打他，却只是捏了一下他的脸——

    面对凤凰儿慕容冲的质问，陈cao之很是无奈，他何曾答应要过娶清河公主慕容钦忱，那夜在上庸王府慕容评提起清河公主下嫁于他之事，当时他为了脱身大计，并未拒绝得很干脆，但哪里又答应过什么，也许在慕容冲、甚至鲜卑皇室看来，清河公主下嫁，只有失心疯的人才会拒绝！

    皇甫真摇了摇头，中山王殿下太胡闹了，清河公主要许配陈cao之之事只是私下意向，并未经过任何礼制定仪，现在陈cao之已经踏上归程，中山王却拦在这里大吵大闹，除了让大燕皇室蒙羞外还有何益？

    皇甫真劝道：“殿下，此事由皇帝、太宰决定，殿下年幼——”

    慕容冲火冒三丈，手中马鞭指着皇甫真，丝毫不给皇甫真留颜面，怒气冲冲道：“皇甫真，本王问陈cao之的话，汝休得在一边聒噪，闪到一边！”

    皇甫真还没出邺都先被本国的人羞辱了一顿，顿觉江东之行不吉，忍气道：“太宰、尚书令就在隔岸不远，容得你胡作非为吗？”

    慕容冲不理睬皇甫真，对陈cao之道：“陈cao之，你为何这般负心，你有何话说？”

    莫名其妙成了负心郎，陈cao之能有什么话说呢，陈cao之道：“殿下的好意我愧不敢当，我无话可说。”

    慕容冲见陈cao之这般毫无悔改的态度，更是怒火中烧，忽然跳下马，执鞭狂抽那匹玉骢马，大声道：“陈cao之，这马还给你，我不要你的臭马！”这马算是陈cao之送他的，现在他还给陈cao之，以示恩断义绝。

    玉骢马挨了几鞭，吃不住痛，斜刺里往西跑开，马鞍后系着的一张桑木弓和几支羽箭掉落一地。

    见马跑了，慕容冲更是怒不可遏，拾起桑木弓，喝道：“看你往哪里跑！”弯弓搭箭，“嗖”的一声，一箭正中玉骢马马臀，那马惊痛，瞬间加速，跑远了，慕容冲还在大喊大叫要他的胭脂班队追上去射杀此马——

    忽听柳林那边有个清亮的女声喝道：“凤凰，不要胡闹！”

    慕容冲便叫道：“jiejie，你来，你亲自来问陈cao之，为何这般负心！”

    啊，清河公主也来了！

    众人一齐转头望，就见枝叶青黄柳林下，一匹枣红大马，马上乘客戴着白色帷帽，遮着雪白轻纱，身穿左衽白袍，紧身束腰，窈窕挺拔，执缰绳的手如白玉雕成，驻马林下纹丝不动，宛若一尊静美的雕塑，听到慕容冲的叫喊，那静美雕塑瞬间活动起来，仿佛是被秋风吹起的，帷纱飘拂，胯下红马轻舒四蹄，向众人缓步而来，就好似一枝白莲驾红云，冉冉渐近——

    慕容冲发狂射马时，冉盛、沈赤黔一齐上前，手按刀柄，以防伤到陈cao之。

    皇甫真见陈cao之麻烦不小，低声道：“陈洗马，我命人火速去报知太原王，如何？”

    陈cao之道：“不必，这事我可以解决。”向戴着帷帽、轻纱遮面的清河公主施礼道：“公主殿下，陈cao之有礼。”

    清河公主慕容钦忱在其弟慕容跟前勒住马，伸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绝美的脸，两道柳眉隐现青彩，眸光如水，神情冷艳，这鲜卑公主开口便道：“陈cao之，我哪里会配不上你，你说！”

    鲜卑慕容氏虽经数百年汉化，毕竟还是胡人啊，汉人女子哪里问得出这种话，陈cao之没有想到还会遇到这样的考验，这比前日以舌辩说服慕容恪似乎还要难一些，八岁的慕容冲、十二岁的慕容钦忱都不是讲理的人。

    既然清河公主说得这般直白，陈cao之也就不客气，说道：“在下不能留在燕国，江东有等着我去迎娶的女子。”

    清河公主慕容钦忱浅碧的眸子盯着陈cao之，半晌，忽然说道：“你不能离开燕国，你违背了你的誓言。”

    陈cao之心中一凛，那日在金凤台他看到燕太后与太傅慕容评私会，清河公主要他立誓不许说出当日之事，他立誓说若违誓则永不能回到江东，现在清河公主重提当日之事，是说陈cao之离开邺都了，誓言已无约束力，陈cao之完全可以在回到江东时大肆宣扬燕太后可足浑氏的秘事——

    陈cao之眉锋蹙起，这个鲜卑公主太难缠了，简直有些疯狂，这就是胡人女子的敢爱敢恨吗？

    陈cao之道：“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可以吗？”说罢，催马小跑至道旁柳林下，清河公主慕容钦忱毫迟疑地跟了过去，还回头制止慕容冲跟过去。

    皇甫真、袁宏等人看这情景，不免心里疑惑：陈cao之莫非与清河公主已结下露水私情，不然何以又是誓言、又要私谈不让他人听到？

    柳林边，陈cao之看着美丽稚嫩的清河公主，说道：“殿下要逼我立下另一个毒誓吗？”

    清河公主慕容钦忱冷笑道：“立誓有何用！”

    陈cao之问：“那公主殿下要在下如何做？”

    慕容钦忱道：“留在邺都，只有留在邺都你才不会泄密。”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陈cao之心知自己能顺利离开邺都是借了清河公主之势，没想到现在却又成了他离开的最大障碍，断然道：“留下是绝无可能的！”

    慕容钦忱咬牙道：“你走不了，我立即去对皇甫侍中说你私藏我大燕的绝密，要暂留侯审，然后我就对我母后直言说当日金凤台之事——”

    陈cao之怵然惊心，这是十二岁的女孩子吗，这完全是不顾一切的疯婆子啊，史书上记载苻坚双收她和她弟弟慕容冲时没见她誓死反抗啊，怎么这时都这般厉害了！

    陈cao之告诫自己要冷静，在一个失去理智的十二岁少女面前更要冷静，这时以言语激她是会坏事的，温言道：“公主这般为难在下，就是因为在下没有答应娶你吗？”

    慕容钦忱虽然盛怒，闻言也不禁脸一红，却也不加掩饰，直言道：“是，我实在气不过！”

    陈cao之轻言细语道：“殿下想必也曾听闻，我在江东有心爱的女子，誓与之偕老，我如何能娶殿下？殿下身份高贵，美貌世所罕见，何愁没有佳婿，何必纠结于此，事情闹大，既对殿下不利，对贵国皇太后也是非常不利，难道殿下愿意看到这样不堪的局面？”

    慕容钦忱眼泪流了下来，声音有些呜咽：“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气不过！”虽然依旧不讲理，但语气已没有先前那般躁动。

    陈cao之静静地看着这个鲜卑公主，任她流泪，这样可以平息一下心中怨气。

    过了一会，慕容钦忱抬起眼来，哭过的眼睛略有些红肿，却分外的双眸盈盈、楚楚动人，睫毛上的细小泪珠让陈cao之油然想起雨后的荷池、荷叶上游走不定的晶莹水珠——

    慕容钦忱忽然笑将起来，轻声的笑，笑得让人怦然心动，好似乍然盛放的天女木兰，吐气芬芳，问道：“你说的心爱女子是那陆氏女郎吧，她有多美，让你这般不舍？”

    陈cao之想了想，答道：“很美，那种美到了白发苍苍也不会衰减。”

    清河公主慕容钦忱仰头望着青天白云、低头看着马蹄边的小草，想象不出来那陆氏女郎到底是怎么样的美，摇了摇头，说道：“我放过你，我堂堂大燕公主不是歪缠的人，我等着你，等着我燕军铁骑扫平江东的时候，那时我要把你和陆氏女郎一起掳来。”说罢，催马从陈cao之身边驰过，叫一声：“凤凰，走。”火云白莲，去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