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上品寒士在线阅读 - 卷四 洞见 二十三、知易行难

卷四 洞见 二十三、知易行难

    将至小松林煅冶铺时,陈cao之下了牛车步行,轻叩谢道韫的车壁,谢道韫的侍婢柳絮撩开车帘,探头笑问:“陈郎君,何事?”

    陈cao之朝车内一看,谢道韫正在给脸上敷粉,便道:“英台兄,我有事向你请教?”

    侍婢柳絮道:“那么陈郎君到车上来吧?”

    谢道韫横了柳絮一眼,心道:“车厢逼仄,如何好与子重同车!”命车夫停车,她下车与陈cao之并肩而行,问:“子重,何事?”

    陈cao之便将北楼六伯父陈满一家与整个陈氏家族之间的不谐之事说了,道:“英台兄出身大家族,阅历积累,定有以教我?”

    谢道韫见陈cao之将家族私事向她请教,显然是当她是知心密友,想了想,说道:“那年在吴郡我就听说陈流陷害你之事,陈流是你六伯父之子,虽被逐出宗族,且已身故,但你六伯父显然心存芥蒂——子重是不是也很少与你六伯父交谈?”

    陈cao之虽然温雅持重,但对北楼六伯父一家的确没有好感,四年前六伯父被其子陈流怂恿起来欲侵占他西楼的田产,那样欺负孤儿寡母之举实在令人不齿,所以陈cao之一直对六伯父一家不冷不热,点头道:“是,有些事难以释怀。”

    谢道韫侧头看着陈cao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陈cao之也有怨气啊,浮颊一笑,说道:“我三叔父常诵《大戴礼记》之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子重有志于天下,如何会不知为政至察则众乖,同为族人,那些旧怨不必太在意。”

    这些道理陈cao之并不是不懂,但被少年时的怨气蒙蔽,不能放下,现在听谢道韫这么一提醒,有豁然开朗之感,展颜道:“多谢英台兄指教,我明白该如何做了。”

    谢道韫轻笑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我善会说教,其实自己是最少雅量之人,不然我三叔父何以常对我诵‘水至清则无鱼’?我对不合我心意的人和事,很难让自己屈就或虚与委蛇。”

    陈cao之心道:“谢道韫是个完美主义者、第一等聪明人。”说道:“英台兄既入仕途,以后治一县、治一郡、治一州,还得向安石公学学为政之道。”

    谢道韫一笑,说道:“州郡长吏,我是做不了的,人贵自知之明,我知强于行,适合做幕僚佐吏,以后子重开府仪同三司,我做你幕僚吧?”

    陈cao之嘿然道:“英台兄取笑我!开府仪同三司,英台兄认为我能晋升到那一步?”

    谢道韫道:“如何不能?陶侃、郗鉴俱非高门,不也位列三公?”

    陈cao之笑道:“待我开府仪同三司,发苍苍而齿摇摇矣,岂不误了英台兄——”陈cao之原本要说“英台兄终身”,想想不对,急改口道:“——岂不是误了英台兄仕进?”

    陈cao之这短促一顿,谢道韫已明其意,说道:“子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发苍苍而齿摇摇,正是终生为友之意,而且,桓公有云‘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陈掾当作黑头公’,我做你幕僚,似乎不必等到那么老吧。”

    陈cao之心里温暖而沉重,看着谢道韫,谢道韫转过头去,指着前路道:“子重,你族人来迎你了。”

    陈cao之举目一望,一大群人从松林转出,正是陈满、荆奴等人,陈满担忧山贼来袭,这两日是寝食不安,一直在等县上消息,这时听庄客来报,族长和cao之小郎君一行回来了,便急急出迎,要问个究竟。

    陈cao之向六伯父深深施礼,不急着说剿灭山贼之事,只是道:“待回到坞堡,侄儿有要事向六伯父细禀。”

    陈满见陈cao之谦逊有礼,还说要向他细禀,心里便有些快活,这个侄儿以前有事都是与族长四兄商议,何曾向他禀报什么,原以为陈cao之做了品官之后、又得当今第一权臣桓大司马重用,会更加盛气凌人,未想谦恭更胜往日,实在有些意外。

    陈氏荫户、佃客、雇工都来迎接cao之小郎君,这两日陈家坞上上下下都担惊受怕,虽有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相助、日夜巡逻,但陈氏庄园方圆十余里、更有碧波千顷的明圣湖,可谓防不胜防,现在得知山贼就擒,贼首苏宽被冉盛杀死,众人欢声雷动。

    青枝腆着大肚子也来相迎,小婵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告知来德年前能回来,cao之小郎君都安排好了的——

    这一路行来,谢道韫明显感觉陈家坞变化巨大,有一种蒸蒸日上之气,转过松林,以前是看到那座巨大的环形坞堡,而今先看到的是那座新建的方形楼堡,比环形坞堡更加宏大,倚山而建,前低后高,从远处看,楼堡与后面的九曜山浑然一体,势若猛虎下山,显示钱唐陈氏强劲的扩张之势。

    方形坞堡尚未完工,主楼还在进行室内装饰,但相对简单的厢房和横屋已经可以住人,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这两日便是住在那里面,陈满介绍说年底可竣工,陈氏族人可在新居过新年。

    这时大约是申时初刻,环形坞堡迎着斜阳,土石夯筑的坞堡外墙有些斑驳,厚重的青冈木大门已有古旧之色,与左侧新建的方形坞堡相比,这历经风雨近百年的环形楼堡更显沧桑——

    陈cao之牵着侄儿宗之走在前面,眼望那坞堡大门,不免想起母亲,以前他赴吴郡游学、去初阳台借书,母亲常常倚闾而望、等他归来,而现在,母亲静卧玉皇山上,与阴阳永隔,他就是高官厚禄、衣锦还乡,也有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因为母亲看不到这些了,母亲去世时,陈氏尚未入士族,母亲很喜欢陆葳蕤,但想必母亲是认为儿子很难娶到陆氏女郎的,只因为儿子与陆氏小娘子相互倾心,母亲就不忍多说什么,母亲是很爱他的——

    宗之摇了摇陈cao之的手,问道:“丑叔想去玉皇山看望祖母了吗?”

    陈cao之低头看了侄儿一眼,宗之沉默而细心,与他十五岁前很想象,点头道:“等下与丑叔一块去。”

    进到环形坞堡,稍事休息,陈cao之即请族中长辈到有序堂议事,让冉盛正式认祖归宗,陈cao之又将褚氏勾结山贼意欲洗劫陈家坞之事略加渲染对族人一一道来,陈满等人都是心有余悸,上虞某庶族大姓被盗贼夜袭、钱帛洗劫一空、族中妇女亦被凌辱就是前年之事,所以,当陈咸提出增加四十名陈氏私兵,族中长辈一致同意了,坞堡若无安全,钱帛再多又有何益!

    族中会议之后,陈cao之又上北楼向陈满、陈昌父子解释暂不能增加陈氏荫户之事,说褚氏余党还在,而且反对土断的三吴士族都在盯着陈氏,想揪住陈氏的过失,想以此来反对土断,陈氏由庶入士,扩张迅速,颇遭人忌妒,所以不得不慎,发展陈氏庄园,不见得荫户越多越好,另有途径,以合适的田租吸引佃户、以契约制让佃户安心在陈氏庄园耕种,善待佃客雇农,陈氏庄园定能兴旺壮大——

    陈满对陈cao之这般细心向他解释,很是满意,点头道:“cao之说得对,咱们不能只看眼前、不顾长远,cao之放心便是,六伯父不是愚昧之人,这些事都晓得的。”

    陈cao之又道:“建康秦淮河畔建宅之事,亦是为陈氏后辈计,六伯父、五兄、十四兄为家族打理田产,甚是辛苦,五兄、九兄、十四兄因为年龄不小,求学已晚,入仕怕是不能了,但侄儿辈定要读诗书、求仕进,以后入朝为官,建康怎能无陈氏宅第!”

    陈满、陈昌父子一听,深感有理,钱唐陈氏,东南西北四支,西楼有陈cao之、南楼有陈尚,已经是品官,东楼的嗣子陈谟去年被评为六品官人,有陈cao之提携,陈谟出仕是确定无疑的,只有他北楼一支入仕无望,陈满四子,陈流最聪明,读书最多,可惜走了歪路,死了,陈昌、陈溯、陈洄兄弟都是只读了《论语》,会识字而已,想要被中正官擢入九品官人是不可能了,没入品就不能为官,只能留在陈家坞做田舍翁,陈满父子对此是颇不甘心的,对陈cao之、陈尚在建康巨大的开销心存不满,认为是他们辛辛苦苦打理族产,却供陈cao之、陈尚在外挥霍,现在听陈cao之此言,恍然大悟,是啊,陈昌兄弟三人是不能为官了,但陈昌、陈溯都已经有儿子,陈满孙儿这一辈可以自幼教学,以后向陈谟、陈谭那样去吴郡求学、去建康做官,这可都要陈cao之、陈尚提携的——

    陈满、陈昌都感有愧,他们实在太浅见了,东南西北四楼都是陈氏子弟,家族和睦兴旺,才能惠及子孙后代,他们做田舍翁,儿孙辈可以出人头地为官啊,cao之眼光比他们长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