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洞见 十五、竹篁里

    冉盛已升任屯长，这次带了一百名军士准备跟随陈cao之前往会稽，但陈cao之只让冉盛挑选了二十名军士随行，其余军士留在中领军桓秘处——

    此去会稽复核土断，固然要面对会稽大族的阻挠，必要时还得进入士族庄园搜检，但这主要得依靠当地郡县的力量，单凭冉盛这一百军士非但用处不大，反而容易遭到会稽士庶之忌，陈cao之是绝不愿意激化矛盾的。

    九月二十五日，陈cao之、谢道韫、贾弼之与谢玄、刘尚值在句容县分道后向吴郡而行，有骑马的、有乘车的、有步行的，所以行程也不甚快，一日行六、七十里，且喜暮秋气爽，连日晴好，朝行暮宿，谢道韫已学会骑马，这几日都是骑一匹褐色牝马与陈cao之并骑而行。

    沈劲之子沈赤黔，遵陈cao之之命也随谢玄、刘尚值回吴兴郡，在土断上助二人一臂之力，近二十年来吴兴沈氏虽然式微，但在本郡依然有很大的势力，有沈氏相助，谢玄复核土断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十月初五上午，陈cao之一行人来到吴郡郡城，在西门外谢道韫微笑道：“三年前子重离开吴郡回钱唐，满城仕女争相送出南门驿亭，鸡蛋、瓜果、甜饼收了不少，今日想必又将现当日盛况。”

    陈cao之笑道：“即便真是卫玠复生，见多了也不过如此罢，哪能日日围看！”

    谢道韫笑而不语，心里想的是：“三年前那些送你香囊的女郎现在都已作他人妇了吧，时光流转何其快也。”

    入吴郡城，陈cao之改乘牛车，避免被吴郡的妇人女郎、闲汉幼童围观，与谢道韫、贾弼之径入郡署拜见太守朱显，用罢午餐，陈cao之便与谢道韫一道去小镜湖畔、狮子山下拜访徐藻博士，路过真庆道院，方知院主黎道人已于八月间仙逝，陈cao之不胜叹惋，年初他路过吴郡赴建康与黎道人相见时，黎道人还领着他到后山看茶花，他应黎道人之请画了一幅《道院山茶图》，没想到再回吴郡时，黎道人就已逝世！

    陈cao之去真庆道院后山时，谢道韫并未同往，她知道陈cao之以前常与陆葳蕤在此相会赏花，她不想踏入陈cao之的这份记忆，这是属于陈cao之与陆葳蕤的，而她与陈cao之似乎永远在路上，从吴郡至钱唐、从建康至姑孰，现在又是千里迢迢去会稽——

    小镜湖波光依旧、狮子山端坐如昔，陈cao之的两个堂弟陈谟和陈谭就在这徐氏学堂求学，相见之下，自是欢喜不尽。

    陈谭年方十六，还是少年心性，与陈cao之颇亲近，一见面便压低声音道：“十六兄，我上月初见到陆氏女郎了，陆氏女郎来这里拜见徐博士，代其父问候徐博士，那陆氏女郎对我二人微笑着点了下头，还让一个小婢来问我兄弟二人的话——”

    陈cao之“嗯”了一声，问：“陆小娘子现在华亭是吧？”

    陈谭应道：“是，见过徐博士后便乘车去华亭了，十六兄要去见她吗？”

    这时吴郡国学博士徐藻步出草堂，陈cao之赶紧上前拜见，自上回在吴郡别后，陈cao之已有三年多未见过博士徐藻了，此次再见，徐博士两鬓全白，古人早衰，年过五十就已是暮年。

    徐藻博士见到陈cao之和祝英台，甚喜，他教学十余载，陈cao之、祝英台是他教授过的最特出的学子，徐博士得知陈、祝二人是去会稽复核土断，便道：“cao之这次是要回钱唐探望的吧，我年底也要去钱唐，就在冯梦熊兄府上过年了，邈儿年前也会赶回钱唐。”

    徐邈、冯凌波四月间参加了顾恺之婚礼后便回吴郡探望老父，再回钱唐拜见冯梦熊夫妇，冯凌波发现怀孕了，徐邈不忍她随自己去荆州舟车劳顿，就让冯凌波留在了钱唐母家。

    叙谈了一会，陈cao之向徐博士打听范汪现居何处？徐博士笑道：“范汪兄前日还曾到这里与我论儒学，cao之要去拜访他吗？”即命一仆役领路，带着陈cao之去见范汪。

    徐、兖二州刺史范汪因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便一直隐居在吴县泾河畔竹篁里，陈cao之与谢道韫还有冉盛三人在徐氏仆役领路沿泾河南岸逆流而行，经浮桥来到对岸——

    牵马过浮桥时谢道韫忽道：“子重，那日你就在那株公孙树下吹曲，快四年了，那树几乎没有长大。”

    四年前，谢道韫姊弟就是在这浮桥畔、乌篷船上听陈cao之在公孙树下吹曲，这时光辽远又切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竟又走到了这浮桥上，那曲子似乎还洋溢在这流水间——

    陈cao之淡淡道：“公孙树，公种而孙得食，其寿有千年，人何能及。”

    听了这话，谢道韫蓦然想起她三叔母刘澹说的“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那惊世骇俗的言语，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谢道韫觉得三叔母并不了解她的情感，那么陈cao之呢？陈cao之了解她吗？

    过了浮桥，那徐氏仆役指着前边一片竹林说道：“两位郎君，那就是范氏庄园。”

    时近黄昏，斜阳残照，修竹掩映，景致清幽，那处占地数顷的小庄园便是范汪隐居之处，庄客请陈cao之三人稍待，急急通报去了，不一会，就见蓄着胡须、表情肃毅的范武子大步而来，笑道：“子重兄，家父自蒙惠赠《弈理十三篇》，常思与子重一晤——这位是？”

    范宁不认得这个祝英台，哪里会知道他还曾与这个祝英台进行过激烈的辩难。

    祝英台用浓重的鼻音说道：“在下上虞祝榭祝英台，慕范公之名，便与子重一道前来拜访。”

    范宁三月间便离开建康回到了吴郡，并不知道天阙山雅集祝英台一鸣惊人之事，但祝英台要娶谢道韫为妻的事倒是有耳闻，今日见这祝英台敷粉薰香、颇有女态，心里便存了三分鄙夷，心道：“这等浮浪子弟竟妄想娶谢氏女，那谢氏女真乃奇才，依我看只有陈cao之堪匹配。”

    范汪、范宁父子重儒轻玄，对正始玄风深恶痛绝，服散、薰香、男子女态，更是正始玄风之流弊，范宁一向耿直，喜怒形于色，既然鄙夷祝英台，也不虚与委蛇，对祝英台颇为冷淡，对陈cao之则甚是热情，领着二人去见其父范汪。

    陈cao之走在后面觑空对谢道韫道：“英台兄莫怪，范兄性直，想必是看不惯你敷粉薰香。”

    谢道韫道：“子重，我三叔父说我与人交往棱角毕露，要你时时提醒我，今日我想再露一下棱角如何？”

    陈cao之微微一笑，说道：“英台兄多日未辩难，技痒乎？”

    谢道韫道：“遇见玄谈高手，难免跃跃欲试。”

    范武子痛恨正始玄风，但又精研黄老之学，他要弘扬儒学，就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透的了解，这样才能驳倒老庄玄学，所谓知己知彼、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者也。

    陈cao之道：“范兄遇到英台兄这样强劲的玄辩高手，要慨叹弘扬儒学之难了。”

    谢道韫问：“那我缄口不言？”

    陈cao之道：“可以论儒经史传嘛，到会稽我们还要去拜见雅好经史、憎厌玄虚的虞常侍，会稽士人重儒轻玄，我们入乡要随俗。”

    谢道韫含笑低声道：“子重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谈儒论玄讲兵、吟诗作画烹茶，任选。”

    陈cao之嘿的一笑，这时已看到立在廊下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面目依稀似范宁，颇有风霜之色，目光深邃而锐利，有不怒自威之态，这应该就是曾掌握徐、兖二州军政大权的范汪范玄平了。

    陈cao之与谢道韫上前见礼，范汪略事寒暄，便道：“贬黜之人，少有客至，今见两位年少英才，范某心喜，cao之精于围棋，范某急欲与cao之手谈一局，请——”

    范汪著有《棋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这九阶棋品就是范汪首先提出来的，陈cao之也极爱围棋，这次来拜访范汪，就是想向范汪讨教一局，见识一下东晋围棋第一人的风采，还有，范汪是京口北府的重要人物，北府由郗超祖父郗鉴一手创建，军士都是北地流民，北府兵以勇猛善战著称，在平定王孰叛乱、平定苏峻叛乱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自从郗昙病逝、范汪贬黜之后，北府被桓温下令取消，北府兵或归附庾希、或解甲归田，今已不存在独立的北府兵——

    陈cao之知道谢安执政后命谢玄重建北府兵还要到十年后，而他陈cao之既有先见之明，何妨先与北府元老范汪交好，日后重组北府兵也方便得多，当然，桓温当政，是不可能重建北府兵的，陈cao之很清楚这一点，欲速则不达，不然的话遭桓温忌那将是祸事，所以他是以棋来与范汪交往，桓温即便知道他来拜访范汪，也只会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