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洞见 十、杀一儆百

    顾悯之从陆府归来，即来小院见陈cao之，见到少年沈赤黔，得知是沈劲之子，要拜在陈cao之门下，顾悯之心道：“沈劲为洗先人之耻、恢复吴兴沈氏士族地位，不惜去洛阳舍命抗敌，振作门风，惟忠惟孝，沈劲可谓能为子矣！”便笑道：“cao之儒玄双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清，乃是第一等的名师。”

    陈cao之道：“我德薄望轻、才疏学浅，如何能收徒授学，毋乃为时人所笑！”

    沈赤黔长跪不起，恳求道：“赤黔曾听范武子先生言道，陈师海内新儒宗，郑康成后一人耳，即便无父命，赤黔也早想拜在陈师门下，更何况有父命在此。”

    陈cao之见沈赤黔意诚，且言语清朗、目光沉毅，比寻常少年稳重得多，便不再谦辞，答应收下沈赤黔为弟子。

    沈赤黔大喜，当即行拜师大礼，并命侍从呈上束脩礼品，跟随沈石黔从吴兴来建康的有十二名仆从、一名管事、一名典计，沈石黔都安排在城中客栈居住，来到的顾府的只有两名仆从和一名典计。

    陈cao之知道顾悯之有话有话要对他说，便让沈石黔到冉盛房里小坐，然后问顾悯之道：“顾叔父与大陆尚书谈得如何了？”

    顾悯之摇头苦笑道：“陆始差点又要与我顾氏断交，经其弟陆纳苦劝，才勉强答应推行土断，不过依我看陆始依然执迷不悟，三吴检籍只怕还有波折。”

    陈cao之道：“江东户籍总数不过百余万，按修改后的荫户制计，士族可以合法占有的荫户估计在五万户以上，隐户更是倍之，朝廷赋税流失、徭役无人，更易被一、二门阀把持，愚以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要之，皇室、当政门阀与世家大族三足鼎立，这样可以外御北虏，内安民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士族庄园不可能无限扩展下去，与其亢龙有悔，不如未雨绸缪。”

    顾悯之微笑道：“cao之真有当年诸葛孔明纵论天下的志气，好，我意已决，吴郡顾氏支持庚戌土断，我即去给家兄写信报知此事，顾氏庄园的隐户将在本月底在各县注籍。”

    顾悯之走后，陈cao之召沈赤黔入书房长谈，吴兴沈氏与义兴周氏皆有尚武之风，颇异于其他江东大族，当年周处斩蛟杀虎除三害，沈充、沈劲父子都是熟读兵书，这沈赤黔年十五岁，即习弓马，筋骨颇健。

    陈cao之向沈石黔说了其父沈劲渡江赴洛阳之事，沈石黔问：“陈师，洛阳能守否？”

    陈cao之想起史载沈劲五百人守孤城，援兵不至，终被慕容垂攻克，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追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从此复兴，可以说沈劲以他的性命挽救了一个家族，对江左士人来说，家族利益更大于国家利益，江左世家对司马氏朝廷并无多少归属感，所以沈劲之父沈充参与王敦之乱，想成为王敦的开国功臣，以此来提升吴兴沈氏的地位，而现在，沈劲募兵北上，其实也是为了家族的前途，朝代更迭、国家兴废，相对于国而言，家族才更值得珍惜，陈cao之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很多时候国与家是紧密难分的，国破则家亡，这也是陈cao之不象戴逵那般隐居而是一意仕进的主要原因，人生贵适意尔，但陈cao之有别的更需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必须努力向上——

    望着少年沈石黔期盼的目光，陈cao之道：“有汝父在，洛阳就能守住。”

    沈赤黔郑重地一点头，低声道：“家父是抱了以死殉国之念的。”

    陈cao之道：“赤黔不必过于忧虑，汝父定能立功还朝。”

    少年沈赤黔久闻陈cao之之名，对陈cao之凭一己之力把家族由庶入士非常佩服，今日一见，对陈cao之的风仪又极为倾倒，而且言语之间，陈cao之对吴兴沈氏没有半点歧视，对沈氏尚武亦颇赞赏，这让沈赤黔深感遇到了明师。

    说起本次大土断之事，作为刑余之家，吴兴沈氏当然没有顾陆朱张、虞魏孔贺那样的底气，不敢违抗，已紧急清理出一千三百隐户交与武康县注籍。

    陈cao之道：“吴兴沈氏率先支持土断籍，我将禀报桓公予以嘉奖。”

    ……

    八月初五是休沐日，陈cao之不必去台城土断司，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今日会加急传递下去，过几日才会有各州郡执行土断的消息传递回来，郗超与西府的消息传递亦甚频繁。

    上午辰时，陈cao之正准备去见郗超，宫中降诏，命陈cao之、顾恺之赴瓦官寺迎候崇德太后和南康公主，太后和长公主要去瓦官寺随喜，观看大雄宝殿的八部天龙和维摩诘菩萨壁画。

    陈cao之与顾恺之轻车简从赶到瓦官寺，见长老竺法汰与一干僧众已等候在山门外，大约过了一刻时，见宫廷仪仗煊赫而来，皇太后褚蒜子与南康公主在山门前下了辇驾，竺法汰与陈、顾二人上前迎接，那李静姝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也来了。

    太后褚蒜子看着陈cao之、顾恺之二人，微笑着对南康公主道：“长公主，瓦官寺壁画便是陈cao之、顾恺之二人所绘，且让他二人细细解说壁画故事。”

    一行人进到大雄宝殿，褚太后与南康公主先参拜了佛祖，然后在竺法汰和陈cao之、顾恺之引导下参观东西两面壁画，听陈、顾二人说壁画故事——

    褚太后四月初八佛诞日已经来过瓦官寺，这次是陪南康公主前来礼佛观画，还对南康公主说起，此壁画的宝幢、璎珞、鲜花、祥云等器物出于江东两位名媛之手，便是那小陆尚书之女和张侍中之侄女。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昨日回司徒府，听到了陈cao之连夜追赶陆氏女郎之事，司马道福既羡且妒，巴不得陈氏不肯嫁女给陈cao之。

    南康公主命郗超试探陈cao之，郗超回报说桓公女尚幼，两年后再议婚不迟，南康公主也听闻陈cao之与陆氏女三年之约，看来郗超的意思是等陈cao之娶陆氏女无望后再与陈cao之议亲，虽说这让南康公主觉得不大有光彩，但一来女儿尚幼，二来南康公主对陈cao之越看越心喜，实在很想有陈cao之这样的女婿，所以虽知陈cao之婉拒了她桓氏的婚姻，依然对陈cao之颇为亲切——

    那李静姝细看陈cao之所绘的八部天龙壁画，对小龙女和阿修罗王像最感兴趣，礼佛毕，回到司马府，急急揽镜自照，回想那阿修罗王一身二首，左边是黧黑丑陋的男子脑袋，右边是白皙姝丽的绝美女子，李静姝望着铜墙铁壁镜里姣好的容颜发痴，觉得阿修罗王女首很象她，简直神似，可陈cao之绘制壁画之前并未见过她，虽两次相逢，但她都是隐在马车里的啊——

    李静姝觉得这真是神奇！

    ……

    陈cao之从瓦官寺归来，午后又去拜访郗超，郗超听了陈cao之劝说顾氏、张氏支持土断之事，笑道：“子重开始显现他人所不能及的能力了，若不是你与顾、张二氏关系密切，要说服这两大家族只怕不是易事，桓大司马也不愿意与三吴大族对抗的，但土断要推行，就必须杀一儆百立威，子重以为该如何立威？既然陆始一意阻挠土断，就以此事弹劾陆始可乎？”

    陈cao之道：“大陆尚书对土断有非议，但其迹未显，如何弹劾？而且陆始乃三吴士族首领，轻易动不得，我以为还是对那些率先推行土断的郡县长吏和大族予以嘉奖，这样可以促进土断施行。”

    郗超道：“有劝还要有惩，陆氏的确不能擅动，但必须要有一个突破口，以此来立威，在土断中违禁的士族肯定不在少数。”

    陈cao之问：“桓公是意在南人还是北人？”

    郗超道：“若要拿南人来立威，吴郡四姓和会稽四姓势力强横，轻易不能动，寻常士族嘛又起不到立威之效；若要拿侨人来立威，晋陵郡的侨人又不在土断之列，居住在其他州郡的多为王谢大族，也不能擅动，桓公自己便是侨人，对侨人总要偏袒一些的——”

    陈cao之心道：“南人动不得，北人也动得，那到底拿谁来立威？”蓦然想到一事，心中一动，问道：“桓公要从诸王国中立威吗？”

    晋室南迁，同样也封了很多司马氏王国，诸如汝阳王、东海王、琅琊王、彭城王、章武王等十余王国，这些王国当然没有以前西晋时那么大，也就相当于一个小县，大都集中在晋陵、建康一带。

    郗超微笑着问：“子重以为可行否？”

    陈cao之听郗超这么问，就明白桓温真是要惩治司马宗室来立威了，皇帝司马奕新立，即封庾希之妹为皇后，庾希、庾蕴兄弟是桓温最忌之人，所以桓温对新君司马奕很是不满，找个司马氏宗室来立威，一可严其法禁、推行土断，二也是给皇帝司马奕一点威吓，让司马奕不要想着以庾氏兄弟来牵制他。

    在桓温、郗超看来，司马皇室的实力既不如侨姓的王谢大族，也不如吴姓顾陆土著，所以南人北人皆不动，就拿皇室来立威，可见晋皇室衰微到了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