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明星稀,华灯初上。昨日刚过了上元佳节,天气清冷,月光皎洁。街上新年的气氛渐渐淡了,然而通衢大路之上仍是灯火通明,繁华热闹。此处正是谢眺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建康府。时维乾道四年,数十年前高宗南渡,本想选择建康作为南宋的都城,然而其时建康濒临宋金前线,高宗便只好将都城迁至浙西临安。而建康府为东南重镇,曾一度作为陪都,至今仍有帝王行宫在此,时人称曰:“国家之根本在东南,东南之根本在建康。”南渡之后,宗室偏安,建康处于交通要塞,其繁华不亚于都城临安,亭台楼阁,奇珍异宝,秦淮歌舞,勾栏瓦舍,不一而足。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夜色朦胧中,一顶简陋的二抬小轿拐进了一个小巷当中,轿子边上一个中年军汉随侍,手中还提了许多礼品。小轿在一户普通的民居前落了下来,那军汉装扮的男人对着轿中的人道:“大人,咱们到了。” 轿中人没有答话,军汉前去敲门,敲门声甫落,门内一个年轻的男声应道:“可是张叔叔来了?” 军汉道:“是的,你快开门。” 门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门便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站在门内作揖道:“张叔叔快请进。”后生抬头,看到了军汉背后的小轿,疑道:“这是……” 军汉道:“快让你爹出来迎接贵客。”后生一愣,随后连忙答应,转头跑回了屋内。 军汉走到轿子前,掀起了门帘,扶着一官人走了出来。那人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虽然身着便服,须发也修剪得十分讲究,而腰间悬着一柄长剑,眼中精光闪烁,神态不怒自威。不一会,一个瘦长身材的中年男子引着后生迎了出来,拱手行礼道:“张贤弟。” 军汉一见,顾不上寒暄,连忙拉住那中年男子道:“柳大哥,你看这是谁。” 中年男子疑惑,凑上前去,那人作揖道:“柳达大哥别来无恙。” 柳达定目细看,认出了眼前之人,连忙扶住那人的胳膊道:“辛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军汉道:“辛大人年前调到建康府任通判,眼前不比往日了。” 柳达一听,连忙敛衽下拜,那人连忙扶起柳达。寒暄了几句,柳达连忙引着众人进了家中。 原来来人正是建康通判辛弃疾,那军汉正是建康府府兵张丰。张丰本是河北武师,北地为金国吞并之后,金人指派了辛弃疾的祖父辛赞做开封知府,而张丰之后便随侍辛赞左右。七年前,辛弃疾随耿京起义,张丰便随同参与了义军。张丰素与山东柳达交好,柳氏一族以刀法在江湖当中颇有名气,张丰便劝说了柳达加入义军,三人便在此时相识。后辛弃疾封耿京之命奉表南归,谁知甫至宋境,义军内讧,耿京被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自此辛弃疾便与张柳二人失去了联系。年前辛弃疾通判建康府,得知了张丰也在建康府中,从张丰处又知柳达也从北地迁至建康,正月十六正是柳达四十岁生辰,辛弃疾便带了张丰一起来道贺。 三位旧友一夕相逢,竟如梦境。柳达引了二人在家中坐下,见辛弃疾还带了礼品,笑道:“辛大人真是见外,您来我家只有粗茶淡饭招待,不用如此客气。” 辛弃疾道:“柳大哥哪里的话,本来早应该来拜访,却际会弄人,一直不知你就在建康。” 柳达笑道:“故人他乡再见已经是今生有幸了。”说着拉着那年轻后生对辛弃疾道:“辛大人,这是小儿思齐。”柳思齐下拜行礼,辛弃疾躬身扶起他道:“上次见贤侄时只有十岁,如今都这么大了。” 辛弃疾话音甫落,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突然从内屋跑了出来,笑道:“张叔叔来了!娘说酒菜马上就好!” 辛弃疾转眼看去,见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嫩,圆圆的脸蛋,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两边脸上便浮出笑靥。那少女见了辛弃疾,突然十分紧张,连忙低下了头,辛弃疾知她是见了生人害羞,便道:“这位是柳小姐吧,也有好几年未见了。” 柳达道:“正是正是。”随后吩咐柳月影道:“月影,快叫你娘出来见礼。” 柳月影听了,小声答应,低着头跑了下去。不一会,柳夫人与柳月影便前来见礼。 家人见礼后,柳达引了辛弃疾和张丰落座。辛弃疾环视柳达家中,整个门户建在闾巷之中,十分逼仄,家中除了简陋的中堂外没有什么装饰,几乎是家徒四壁。不一时酒菜齐备,柳夫人和柳思齐柳月影三人在一旁随侍。 辛弃疾见即便是柳达寿诞,酒食也极其普通,不过是家常的烧酒鱼rou,柳达的夫人子女更都是麻衣敝履,想到曾经柳家在山东也是大户,柳家刀法威震山东河北,前来学习者络绎不绝,柳家门庭若市,如今却是如此凄然景象,心中竟有些愧疚,对柳达道:“柳大哥,今日见到你,小弟倒是有些惭愧。” 柳达眼睛一瞪,道:“辛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辛弃疾道:“当年本以为可以做成一番事业,便拉了二位大哥入伙,指望风光南归,可是没想到……” 柳达闻言,将手中的酒盅猛地磕在了桌上,道:“辛大人堂堂男子,为什么说话像个女人家?” 张丰也道:“辛大人这样说,真是看轻我们兄弟二人了。当日我们自愿追随义军,不过是过够了这种家乡似异乡的日子,要是因为不风光就后悔,辛大人不就是把我兄弟二人当做像张安国那样的小人了?” 辛弃疾听闻,心中颇为感动,连忙行礼道:“惭愧惭愧。” 柳达道:“若真是要怪,也怪不得辛大人,辛大人若不举义,在金国何止能做到建康通判这样的位置?要怪只能怪赵官家无能。”语间喝了一口酒,又道:“而且眼瞎。” 张丰一听,忙道:“大哥,别在辛大人面前瞎说。” 柳达笑道:“你又怕什么?你问问辛大人,我说的可是真话?若是太上皇帝有眼,不杀岳飞爷爷,大宋何至于此,我等又怎么会成失地遗民,有家难回?” 辛弃疾苦笑道:“此事难以评论。” 张丰道:“柳大哥喝醉了,辛大人官府中人,你在他面前说这些胡话。” 柳达笑了笑,道:“咱们兄弟三人,如今也都是他乡做故乡了,只盼望到死的时候,尸首能够埋在故土。”说罢饮了一杯,辛弃疾和张丰也都陪了一杯。 辛弃疾道:“今天柳大哥生辰,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如今大宋子民,多少是他乡做故乡之人,此番久了,民心所向,兴许朝廷会有所动作。” 张丰道:“辛大人说的对……”张丰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辛弃疾道:“柳大哥另有贵客?” 柳达皱着眉道:“并没有别人,不知何人不请自来。思齐,去开门。”柳思齐听得父亲的吩咐,提着灯跑去前门。 柳思齐放下门闩打开了大门,门外之人没有打灯笼,昏暗之中隐约见其身形窈窕,似乎是个年轻女子,心中纳罕,但又怕冒犯,不敢用灯照那人的相貌,便将灯火举在自己身前。来人见门打开,问道:“这里可是柳达柳大侠家中?” 柳思齐听这问话的声音是个清脆的女声,心中更加奇怪,道:“正是这里。请问您有何贵干?家父在屋里招待客人。” 那女子道:“叨扰叨扰,麻烦您通传一声,蜀中浣花剑来给柳大侠贺寿了。” 柳思齐听来人是江湖中人,不敢怠慢,忙道:“烦请您稍等。”便转身回屋。 柳达与故友相见,推杯换盏,谈笑甚欢,见柳思齐回来,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柳思齐道:“是个女侠,说是蜀中浣花剑来贺寿的。” 柳达听了,眉头一皱,看了看张丰和辛弃疾道:“二位与浣花剑可有什么瓜葛?” 张丰道:“你这问得好笑,浣花剑来给你贺寿,跟我和辛大人能有什么瓜葛?” 柳达道:“柳家素与浣花剑没有什么往来,不知道此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张丰道:“也许浣花剑有意结交也未可知。” 柳达不置可否,对柳思齐道:“你把她接进来吧。”柳思齐应下,折回头迎客。 此时正月当中,夜凉如水,柳思齐见那人仍然站在门外,连忙道:“您久等了,快请进。” 那女子揖道:“多谢多谢!”语间将手中的寿礼双手递送给柳思齐道:“这是敝派一些心意。” 柳思齐接过,道:“贵派有心了。” 柳思齐引着来客进了门,两人穿过小院子来到了里屋,柳达起身迎接,那女子见到柳达,下跪行礼道:“晚辈浣花剑郁林,给柳前辈请安。” 柳达见她一下子行此大礼,有些惊讶,连忙扶道:“快请起快请起,姑娘折煞我了。” 郁林缓缓站起,柳思齐斜眼偷偷看了看她,见她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秀,身穿葛布窄袖衫子,身后背了一柄长剑,中等身长,身材匀称挺拔,一看便是练武之人。郁林对柳达道:“柳大侠,家师蜀中浣花剑陈掌门,名讳上凤下仪,仰慕柳氏刀法已久,一直无缘求教。前日听说柳大侠几年前便已南归,今日正式寿辰。家师有意结识,只因门派事务繁杂,便遣我来给柳大侠道贺。” 郁林说话口齿清楚伶俐,声音清脆,又甚是知礼,柳达对她不禁有些好感,笑道:“陈掌门太过客气了,我早听闻陈掌门和浣花剑大名,门下的徒儿也是人中龙凤。” 郁林谦道:“不敢当。”她见屋中还有张丰,辛弃疾二人,便道:“柳大侠另有贵客,可否为郁林引荐?” 柳达道:“郁姑娘太客气了。”说罢指张丰道:“这位是我旧友张丰。”二人互相见了礼,柳达又指辛弃疾道:“这位是建康通判辛大人。” 郁林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道:“您可是举义南归的那位辛大人?” 辛弃疾道:“郁姑娘言重,正是在下。” 郁林连忙行礼道:“失敬失敬!”辛弃疾起身还礼。郁林道:“柳大侠,郁林有个不情之请。” 柳达道:“郁姑娘不必客气,但请直说。” 郁林看着辛弃疾道:“素闻辛大人家传辛家剑法能敌万人,郁林不才,从小到大唯独痴迷剑法,可否向辛大人讨教一番?” 柳达听得这话,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只觉得郁林虽然待人接物客气稳重,结果遇有自己喜欢之事时,小孩子的脾性难免流露。柳达笑道:“辛大人若是肯答应,小人家中的庭院倒是可以做场。” 辛弃疾道:“多谢柳大哥。”随后对郁林道:“承蒙郁姑娘青睐,辛某不才,还请指点一二。” 郁林拱手道:“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