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入主彼澳
周泉站起剥下面具,还没等他如何,嗖得一声,黑水长鞭子横空卷来,抽得周泉向前一扑,直跪在地上。夕生一时情急,叫道:“停车!” 驾夫猛得勒住独角犴,立车急刹而止。 平常带了墨灵骑护佑立车,此时催了扎罗雪赶上,仰面问道:“殿下,何事?”夕生定了定神,笑一笑道:“今天是好日子,要叫人人欢喜。” 平常听了,扫一眼伏地跪拜,大气不敢出的舞人,问:“什么事!”便见甩鞭子的急趋而上,他生了张马脸,臂上缠着黑鞭,单膝跪下道:“殿下受惊,小的约束不周,叫这奴人冲撞了。” 平常冰了脸问:“你是何人。”马脸答道:“小的礼制所司祝。”平常嗯一声道:“殿下说了,今天是好日子,便弄得坏了兴致,些许小事不必再提。”马脸听了,叩谢不止。 平常回马向夕生道:“殿下,起驾吧?”夕生嗯一声,握着木栏杆,手心一层浮汗。他不知周泉为何在此,恨不能一步下了车,扯他到一边问个清楚。 他此时只得忍耐了,笑问平常:“将军,我们这是去哪里?”平常道:“王上拨了彼澳馆给殿下安置,小将护佑殿下去呢。”夕生夸张大声,抚掌笑道:“彼澳馆,很好,很好,那么动身罢。” 平常招呼驾夫起驾。车轮历历,夕生不敢再看周泉,心下记挂,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彼澳馆”,知不知道来找夕生。 行出数百步,渐有居民,见了车驾肃立或下跪。夕生回头看看,蹄声得得,平常催了扎罗雪而上,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他生得温眉和目,夕生很有好感,笑问:“将军,宫保大人,宫正大人,都没跟来吗?” 平常笑道:“殿下入了关,宫保宫正每日入馆教习,并不随驾伺候。殿下吩咐平常便是。”夕生又问:“泥鸿司蒙,霜南霜冽,这四个可是归你拨用?”平常道:“是。墨灵骑在册人等,都归小将拨管。”夕生笑道:“将军,他们跟着我久了,就不要变动了。” 平常恭敬道:“殿下说的是,让他们跟着出入就是。”夕生听他答允,客气道:“辛苦将军了。” 车子渐入闹市,沿途多是雪屋。方形的少,圆筒形的多,上面覆着尖顶,像个粮仓。有的裸了屋顶,有的铺着冰台草。行人廖廖,市面萧条,偶而闪过店面,都挑着白旗,上头书个“米”字。 夕生识得米字,他从昨夜到现在没吃什么,心思紧张也忘了饿。这时约略松弛,饿得前心贴后背。可街上生意清冷,卖包子馒头都找不着。 夕生心下感叹,结界这头只顾活着,结界那头日新月异,不断突破人类极限。 他心生感触,长吸一气。雪后晴空,空气很新鲜,带着甘凉。 夕生又转了念头,不说别的,这空气质量可比雾霾要强得多。如此算来,究竟哪一头令人扼腕,却也分辨不出。 他神思缥缈,立车拐进一处深巷子,却是停了。平常微一挥手,墨灵骑作两队,嚓嚓而入,每五步停一人,不一时站满巷子。平常待得他们立定,下了扎罗雪笑道:“殿下,我们到了。” 夕生听了,扶了平常伸来的手,下了立车。他站定了打量,长巷深处广宇豪庭,竟是木制的。他一路没见木制屋宇,又怕露怯,含糊笑道:“彼澳馆还和从前一样。” 平常笑道:“殿下,贵人住贵所。彼澳馆用南境供入丝楠所建,和暖生荫,很是珍奇。” 夕生含笑点头,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听平常道:“殿下,这条道行人稀少,冻得结实,用冰轮方便些。”夕生呆一呆,他还不会幻化冰轮,他僵着脸想词,眼前白影晃动,青斑狼刷得蹿来。 绿绦微闪,平常呛啷拔剑,急喝:“什么东西!”夕生怕平常伤了雪狼,一把扯了道:“将军稍安,是本王的坐骑。” 青斑狼呜嗷一声,半伏在地,等着夕生坐上。平常收了银剑,脸上表情丰富,正要说什么,却听刺溜一声。雪狼王赶来笑道:“平常将军,小的来迟,叫将军费心了。” 平常不喜欢雪狼王,觉他爱出风头,压住了大王子。他淡漠回道:“宫正忙完了?”雪狼王笑道:“小事交给泥鸿处置罢了,小的还是陪伴殿下。”夕生忙道:“是了,刚入关找不到你,这很不好。” 平常很烦他说小事交给泥鸿,说的好像泥鸿归他管。他本想酸雪狼王两句,听夕生护着,暗想:“来日方长,殿下与墨灵骑终究亲密,宫保宫正是王室来的,那是外人。” 他虽年轻,却是见过大场面的,很能沉住气,因而笑笑不言。 夕生歪身坐了青斑狼,雪狼王与平常跟在身后。青斑狼纵跃无声,步子轻快,平常瞧得有趣,便问:“殿下,这只雪狼叫个什么?” 夕生回眸现编:“他叫做,嗯,青焰。”平常摸摸青焰尾巴,青焰刷得回头,一赤一碧两只怪眼,狠狠瞪他。 平常不以为忤,呵呵笑道:“青焰很通灵性。”夕生笑问:“将军的马儿威风,叫个什么名字?”雪狼王微微咳嗽。 平常奇道:“扎罗雪是王后爱物,殿下不记得了?”夕生方知露马脚,掩饰着笑一笑。 平常却想,殿下睹物思人,想念母亲,又不敢明着说。芥菱谢世的真正因由,北玄天控得极严,但平常是星骑将军,代掌星主,如何能不知。他心生怜悯,便道:“扎罗雪饮食皆佳,今年更是神武了。” 夕生很好奇这透明马儿吃些什么,可他哪敢多话,默然听着,默然点头。 他这么样,平常更觉想得对。芥菱生时仪态万方,容颜既美,心地又好,北玄天大多感念。平常听多了也有好感,这时心生悲凉,也缄口不言。 彼澳馆很快便到,早已洒扫清洁,开了门庭候着。进院子,夕生便觉着眼睛舒适。一夜半天,他触目全是雪原,眼睛都快瞎了。 院子木廊木台,虽无绿意,比单调雪原要好。唯一奇怪,院里空无一人。 平常送夕生到大殿,抱拳道:“殿下,墨灵骑拨来的八十人,就在彼澳馆伺候。他们自会安置,殿下只管歇息,未时前后,小将接了殿下面见王上。” 夕生点头:“将军辛苦,本王知道了。” 平常官职在身,不敢耽搁,一礼到地告辞去了。 他前脚走,夕生长吁一气。雪狼王张顾左右,以指点唇,示意夕生小心说话,嘴上却笑道:“殿下累了一夜,小的送殿下回寝殿,早些歇了。” 夕生微然点头,却问:“她们呢?”他目示雪狼王,意思是问欧小山。 雪狼王像没看见,只说:“她们随后就到,殿下放心。”他说着三击掌,便听脚步细碎,黑袍人转进殿来,躬身行礼。 雪狼王负手道:“殿下说了,彼澳馆以木德殿为界,你们守着前院,后院不必进了。”黑袍人恭敬道:“是。” 夕生来时见正殿有匾,勉强识得个弯曲曲的“木”字,这时听了,知道叫“木德殿”。 黑袍人退下,夕生跟了雪狼王直入庭院。雪狼王步子轻快,银袍微闪,夕生心想,听白寻的意思,他没入过关,如何对彼澳馆熟门熟路。 到了寝殿,夕生一步踏入。屋子极大,案几床柜皆是齐全,靠墙设了软榻,上头铺着绫罗,夕生累了一夜,忍不得腿软,便向软榻上坐了,才觉筋骨皆酸,真正比拍大夜辛苦十倍。 雪狼王掩了门,回身道:“今日还不错。”夕生只道他夸奖,轻声说:“不出错便好。”雪狼王点点头,夕生便问:“欧小山呢,你答应我带着她。”雪狼王道:“我已经带她入关了。”夕生急道:“我要她跟在身边!” 雪狼王嗯了一声,忽听着庭院一声虎吼。便见庭院之中,八只雪螭一字排开,八只宝箱搁在地上,泥洪司蒙,霜南霜冽,带了奚止小山流月,跟着太黄,一涌而入。 夕生一眼见着欧小山,心思落定。 泥鸿开了只箱子,捧些金子出来,向司蒙道:“墨灵骑守院便罢了,琐碎事做不来,烦你去买些奴人伺候,再备些粮食。”司蒙一笑,接了金子走了。 夕生奇道:“王子住所,粮食不是王室供应的?”雪狼王瞅他一眼:“王室哪有余力,得宠了便风光,落魄了就寒酸,都靠着自己。”夕生惊道:“芥隐大人不送这八只箱子,我们连吃的也没有了。” 雪狼王哼一声,他伸了个懒腰,向霜冽道:“去化几桶雪水,弄些沐浴汤来,我身上又是诸怀的味,又是半兽人的味。”看一眼奚止,加了一句:“还有些千年朽木的臭味。” 霜冽领命而去,霜南笑道:“大人的歇处可定下了?”雪狼王看看夕生:“殿下住了正殿,我弄间小院子也就是了。”霜南道:“是,小的去安排。”转身便走了。 雪狼王摸着太黄皮毛笑道:“太黄辛苦了啊,想不想吃rou?”太黄蹭蹭他掌心,小狗似的唔噜一声,雪狼王便向泥鸿叹道:“喂饱这几个也是难事。” 泥鸿道一声:“是。”转身就走。雪狼王悠悠问:“你等一等,你去哪里弄rou。” 泥鸿眨巴眼睛道:“小的想着,上卿府里也许rou多。”雪狼王咯咯笑道:“说的很是,他那样肥胖,府里肯定rou多。” 夕生倚门看着,只觉雪狼王很高兴,和在浮玉之湖很不相同。奚止心下明白,他这是回家了。 看着他的欢喜,她又生了可怜。这个家摒弃他三十年,他回来了,仍是开心。 奚止冰冷的心起了涟漪。她设想着,若是她换了他的遭遇,她会是怎样。 ****** 夕生睡得沉,梦里仍在冰原跋涉,一步三滑,走不到头。他醒来却很冷静,寝殿穹顶深远,渐渐延伸向未知黑暗。 夕生想他眼下要做两件事,一是找到周泉,第二要设法溜去研习所,找掌舍辛多学凁冰。 霜冽给雪狼王煮汤沐浴,也给夕生煮了一桶,说是宫正大人吩咐,未时要入宫面王,叫夕生沐浴熏香。夕生洗了澡更是乏,倒头就睡了。 他的凌梧莲深衣高高支在木十字架上,像个大蝙蝠。夕生扯了榻头的冰青便袍,套着出门。墨灵骑受雪狼王叮嘱,只能前院,不能进后院,院里空静无人。 夕生信步而行,北境寸草难生,院子也无绿植,也无花卉,雪地里只有木屋木廊,看久了,有着日暮孤烟的悲凉。 他逛得无趣,正觉无聊,忽然闻着香味,饭菜的香味。 夕生立时觉得饿。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吃了龙胆果。入关紧张忘了肚饿,这时候饿得火烧火燎。他记起泥鸿要去弄rou,这香味很像rou汤,馋得他口水要流下来,忙顺着香味寻去。 彼澳馆虽大,却不绕人,带着北境大刀阔斧的风格。夕生穿过几进庭院,前面是个不规矩的四方院子,里头有个极瘦小的亭子,只容两人手拉手站着,此时足足挤了三四个人。 他听着霜南问:“这就能吃了?”紧接着啪得轻响,霜南稀溜一声,像是烫了手。泥鸿嗔道:“你急什么,听小娘子的。”那香味像是有手,勾得夕生再忍不住,他三步两步凑进亭子。泥鸿瞧他来了,笑一笑道:“殿下也饿了?”霜南霜冽压根像没看见他。 夕生伸了头看:“这是什么,这么香。”流月笑道:“小山姐说,这是rou汤捞饭。”夕生这才看见,众人围观之下,欧小山抱膝安坐,守着个红泥小炉,上头炖个黑陶盅子,冒着袅袅香气。 夕生来了,欧小山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看着小炉子。 她换了衣裳,脱了又脏又难看的艳粉纱裙,穿了北玄天的宫制打扮。月白绫裙套了短小襦衣,襦衣没有领,交襟斜衽,系着带子。 夕生觉得这衣裳很衬她,显得文静很多。她抱膝默守红泥小炉,俏生生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夕生靠着她蹲下,微扯她襦衣下摆,小声问:“你做的?” 欧小山一闪,向前坐坐,躲开了他的手。流月笑道:“小山姐熬了半个时辰,可把我们馋死了。”泥鸿盯着红泥炉子喃喃说:“我是没听说,粮食能这样做。”欧小山却肯搭理他,歪了脸向他一笑:“你们以前吃生米吗?” 泥鸿摇头一笑:“也就煮熟了管个饱。rou都是喂牲口的,我们不吃呢。”夕生和小山不约而同向他看看,心想你们可真是土豪。 霜冽不耐烦的敲敲炉子,意思是问好了没有。他从来不说话,也不理人,和半蹲着等rou汤的形象很有反差萌,夕生忘了他的剑眨眼就能要命,只觉亭子里的都是自己人。 欧小山垫了绢帕,揭开黑陶煲的盖子,扑面的香气真让人激动,夕生听见肚子咕咕乱响。欧小山却不激动,只说:“筷子。” 流月赶紧递上漆筷。小山接了,漫不经心插进饭里,又挑了一点看看,淡淡道:“能吃了。”大家磨拳擦掌,高兴的不得了。流月递上碗,小山仍拱膝坐着,使木勺子替他们盛饭,每人只得半碗。流月捧了,先送给泥鸿:“大哥,你尝尝。” 泥鸿接了碗,几双眼睛跟着落在他手上。他像捧着万世珍宝,小心挑一点送进嘴里,表情立即如泣如诉,像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夕生想,什么rou汤捞饭,不就汤泡饭嘛,也不算稀奇,他们难道真没吃过。他现在饿得难受,想到rou汤鲜香,恨不能一口吞了泥鸿的碗,小山却慢条斯理,盛了一碗又一碗,递给霜南霜冽,再给流月。 流月笑了递给夕生:“大哥,你先吃!” 欧小山啪得盖上炖煲,冷淡道:“最后一碗,不吃就没了。”流月怔一怔,夕生奇道:“怎么没有我的?”欧小山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要来,你是殿下,是大王子,rou汤捞饭粗陋,谁敢送给你吃。” 夕生知道她在生气,却不知她气在哪里。他饿得难受,脑子转不动,盯着流月的碗发呆。流月笑道:“大哥,你先吃吧。我并不饿。” 夕生给自己找借口,她也许吃了奚止的龙胆果,这时真的不饿。他正要接碗,小山扫一眼流月:“你对他好有用吗?他的心仪之人又不是你。”流月一呆,尴尬着看看夕生。 夕生醍醐灌顶,知道她为了奚止恼火。可当着这么多人,他着实下不来台。 霜南却不管,劈手抢了碗:“你们不吃给我。别浪费了,粮食难找,rou也难找。”抢了碗叮里咣啷,三口两口扒得干净。 夕生渴望到现在,结果一场空,气得饥火变恼火。他心想:“雪狼王说她是心仪之人,又不是我说的,跟我发什么脾气!”他犟性子上来,冷笑一声,却问流月:“你jiejie可是同你住在一处?” 流月点头称是。夕生道:“你当前领路,我要去找她!” 哐当一声,欧小山一脚踢翻了红泥炉子。夕生冷哼一声,负手出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