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银针松林
银铃轻响,流月向后退了退,不肯回答奚止。 奚止逼上一步,挑挑她肩上银铃,问:“卖到哪一家?”流月吓得再退一步,拼命摇摇头。 奚止冰冷说:“我不问你,你也别管我的事。”流月用力点了点头。 奚止缓了面色,笑道:“有个买卖,你做不做?”流月小声说:“什么?”奚止右手虚晃,拈了一枚龙胆果:“要吗?”流月不说话。 奚止道:“你meimei死了,衣裙卖给我,要多少果子,你说。”流月惊道:“不行,我不能让她光着身子!” 奚止扑得一弹手指,龙胆果消失了,她轻蔑着说:“不要算了。”说罢了回身,沉声道:“我们快走,这里不安全。” 周泉叫道:“冰天雪地去哪里?这里怎么不安全了!”奚止指指诸怀脑袋:“能有一只找来,就能有第二只。” 欧小山一听,立时站起:“我们快走吧。我现在不冷了。”周泉却抱了手臂大马金刀坐着:“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们不走。” 奚止沉了脸:“有什么安顿了再说。” 周泉还要再说,却听流月轻声问:”jiejie,你可是南境炎天部的贵人?” 奚止不答。流月道:“炎天部掌管草木生长,你能幻出龙胆果,却不能弄诸怀目给他们取暖。”奚止仍是不答。 流月咕咚跪下,仰面道:“jiejie说的不错,我们确是贡入北境王室的阿草国人。只是命苦,偏我四个被拨给了上卿萤窗。”她泛了泪光说:“萤窗尖酸刻毒,我们熬不得逃了出来,不辨方向,出了浮玉之关。” 奚止道:“你们躲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流月哭道:“借我们上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入浮玉关。若被上卿府捉了回去,真正生不如死。” 奚止一笑:“北境寸草不生,关内尚且饥馑,何况在深山。你们不走,总是要饿死的。”她一指干尸:“像她那样。” 夕生默然听着,想奚止未免有些无情。 流月收了哭音,小声说:“我们想跟着你们走。”奚止并不意外:“阿草国在南境,你们想跟我们回去。”流月声如蚊吟:“就算不能回去,总之是为奴为婢,我们愿意伺候jiejie。” 奚止看了看角落,另两个女子一个着艳桃,一个着鹅黄,抱膝偎在一处,然而两双眼睛却盈盈渴盼望着她。 奚止沉吟道:“我只能带一个人。”流月呆了呆,立即求道:“我们姐妹情深,求jiejie开恩,带我们同去吧。” 奚止道:”阿草国人系草木精魄所化,国人皆女子,不能生育,你们虽是姐妹相称,实则没有血缘牵连。到了这求生不得,求死唯艰的境地,还是顾好自己吧。” 流月捉了她的衬衫下摆,努力恳求:“jiejie。我们畏寒喜暖,每年贡入四部为奴,都设法躲着去北境。阿草国人命苦,可我姐妹是苦中更苦,相依为命,求jiejie体恤。” 奚止冷笑道:“萤窗是王后萤几的弟弟,二王子淳于的舅父。北玄天七支星骑,他掌了三支,权势炎天。能进萤窗府,你们没少巴结吧。” 流月怔了怔,低眉不语。奚止道:“以为选了金窝,谁知进了狼xue,这是你们自己选的,如何赖着命苦?”她说着转身道:“我只能带一个,你们商量不来,我就走了。” 流月急道:“jiejie稍等!”欧小山看不下去:“明知她们留下死路一条,还叫她们商量什么?一共三个人,多带一个有多难?” 奚止瞪她一眼:“我带着你们三个,已是难上加难!” 周泉轻哧一声:“你若不愿意,那么不带好了。”奚止不理,周泉道:“舍不得何夕生吗?” 欧小山捶他一拳:“别瞎说,何夕生和她没关系,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周泉冷笑道:“她肯带着我们,不为心好,为了这个人,”点了何夕生道:“这个人对他有用。”夕生拉他一把,周泉却不理,向流月道:“人心残酷,有用的才能活着,你明白吧。” 流月不语,周泉怪声问奚止:“姜小姐,我没说错吧?” 奚止只当没听见,她双手连挥,下雨般落下龙胆果,堆作一个小山。奚止道:“我也不知这有多少,也不知够你们吃多久。我用这些买死去那个的衣裙。” 流月听了,起身走到干尸前,伏地一拜:“萍meimei,那位大哥说的是,你我悲苦如草芥,是因为无用。”她伏地又拜:“meimei别责怪我,如今我只能先顾着活人。” 她说罢了,又拜了三拜,脱下干尸的绿裙交与奚止。奚止道:“还有银铃。”流月愣一愣,却不争辩,拿了银铃递给奚止。奚止接了衣裙道:“我们走了。” 她回身要走,流月却笑一笑,悠悠道:“好香啊。” 奚止怔了怔,停了步子看她。流月并非绝色,眼角微吊着,小脸鼓蓬蓬的,水嫩嫩的惹人怜爱。 她轻声说:“小的生在南境,也听过些王室秩闻。相传炎天王女奚止,生时香气盈室,百花齐放,百鸟来朝,都说有神灵庇佑。” 奚止负手听着,夕生在她身后看得分明,她掌心红光隐隐,分明动了杀机。 流月叹道:“只是王女奚止血统高贵,从不以真容示人,又怎会到这不毛之地。”她盯着奚止道:“jiejie,她若来了,必然有些不能叫人知道的故事,你说是不是?” 欧小山听了心想:“原来姜奚止是个什么王女。” 奚止却冷冷道:“既是不能叫人知道,那知道的,只能是死人了。” 流月听了,伏地咚得叩个响头,抬了脸说:“jiejie,我还知道一人,也是身有奇香,能幻草木,不知对jiejie可是有用?”奚止嘿然笑道:“我也知道,是阿草国的巫女碧姬。” 流月道:“jiejie说的不错,正是掌顾阿草国的碧姬,小的姐妹都听她发落,不敢违拗。”她向奚止跪爬两步:“小的直言,要扮作碧姬,只得了衣裙却是不够。她另有秘密,jiejie可知道?” 奚止默然不语。流月道:“jiejie带了我三人同去,流月便将秘密告知,助jiejie一臂之力!” 奚止爽然一笑,回眸看周泉:“你瞧你干的好事!”周泉呆问:“我干了什么?”流月却说:“多谢大哥提醒,正如大哥所说,有用的人,才能活着。” 周泉舔了舔唇,眨巴眼说不出话。 奚止笑道:“我很想知道碧姬的秘密。可我还是只能带一人走。”她笑容一敛,刷得亮出光刃,直指另两个女子:“知道的说了跟我走,剩下的杀了!” 两个女子惊呼一声,一个叫道:“她骗你的!”另一个叫道:“碧姬住在胥屋,我们寻常见不着,哪里知道什么秘密!”奚止微然冷笑,流月再跪不住,歪坐在地上。 奚止道:“她想方设法要带你们走,你们却卖了她。”欧小山忽然想起艾米,艾米虽是助理,欧小山却一直当她闺蜜,忍不住指了那两个说:“最可恶就是你们这样……” 不等她说完,奚止赤刃一闪,流月一惊叫,那两个女子已没了声息。流月哭了爬过去,叫道:“meimei,meimei。”两个早已死得透了。 夕生皱眉道:“她们是不厚道,可也是为了活下去,你又何必杀人?”奚止不理,自顾弯进洞子深处换衣裳。夕生无法,只得推了周泉避过脸去,让她从容换衣。 不多时,奚止从黑影中缓步而出。那条鲜绿纱裙虽是脏破,她穿着飘逸。阿草国人说是贡作奴人,其实用作寻欢,因而打扮艳丽。可这艳丽的颜色穿在奚止身上,仿佛天边的流云染作了绿色,只觉得出尘。 流月看得呆了,怔怔瞧她。奚止冲她笑笑:“你独个儿跑出洞子做什么?”流月道:“我去找吃的。”奚止道:“雪原莽莽,除了恶兽,哪里有吃的。” 流月小声道:“有的。下了那个山头,再走半斗时光,有一处林子,运气好,能讨些吃的。”奚止一笑:“这么说,你们就是留下来,也不必饿死。” 流月一怔,扬了脸坚定道:“林子是半兽人住所,他们为了邀功,必定要送我姐妹回萤窗府第。我们就是饿死了,也不肯再回去!”奚止冷漠问:“那你干嘛去找吃的?” 流月急道:“我……”奚止打断了说:“没遇见我们,你就一个人跑了,是也不是?”流月斩钉截铁:“不是!难道我眼瞧着她们饿死。总要有人犯险,去寻条活路。” 欧小山听了,对流月大起好感,只觉她仗义。奚止却冷笑一声,摇了摇手中银铃:“巫女碧姬为了讨好仙民,给你们肩骨上穿了银铃,除非死了,银铃取不下来。” 银铃轻响,奚止接道:“她们不死,我们少一副银铃。”她倏得抬手,把银铃拍进肩上肌肤,一缕鲜血蜿蜒,奚止像是不痛,伸指擦了,在指尖碾了碾。 “去再剥一套,”她冷冷说:“给小山姐。” 流月恨她残忍,坐着不动,心里一股劲直逼上来,暗想:“她有刀架着,我也不去剥衣裙!” 没等她大义凛然,欧小山先叫起来:“我不要穿死人衣裳!”奚止冰冷看着她:“我不杀流月,因为她有用,知道冒险去找吃的,知道想法子哄我带她们走。” 她扫一眼周泉和夕生:“周泉说的对,有用的才能活下去。”她鄙视着看欧小山:“等你够本事活下去了,再说你不要这个,不想那个。” 欧小山白着脸不说话,流月轻喃自语:“有用的才能活下去。”她盈然起身,走到新添的干尸前,并没有跪拜,只摘下了银铃。 ****** 雪还是很大,雪里的银铃声清脆响亮。欧小山蜷缩在木筏上,夕生牵着藤蔓向前。 奚止绿裙在雪光里飞扬。 “她是王女奚止。”夕生想。 在他的印象里,“王女”与公主差不多些意思。可他没办法把“公主”和衣裙脏破却从容的奚止划上等号。 也不知走了多久,银铃忽得停了,无边雪幕中,奚止独立远眺:“前面有光。” 银光越来越近,是一大片松林。常见的松树,生着银色松针,每根微发毫光,整片林子灿灿生辉。他们走在里面,便如置身童话世界。诸怀让人心怀战栗,美景又令人流连。 雪停了。夜空高而远,被银光映得发蓝。 越往里走,松林越亮,像通了电的圣诞树,只没有挂彩灯。房子多了起来,各种式样,简陋的是搁在地上的鸟巢。精致的塑着极尖的顶,有田字格的窗。很多房子悬在半空,搭在两棵树之间,有木楼梯沿着树通下来。林中有人走动,不时人影晃动。 奚止问:“这就是半兽人的林子?”流月点头:“是银针松林。”奚止微然一笑:“北境只生两样,银针松和冰台草。银针松的果实虽然难吃,却能裹腹,玄天王室是真大方,这么大片林子,让给了半兽人。” 夕生想起她总是提半兽人,于是问:“半兽人究竟是什么?”奚止道:“兽族和留民的后代。”夕生奇道:“按你的说法,留民应该都在我们那里。” 奚止简短道:“大结界封闭时,有留民没逃过去,跟着仙民过活。”她斜了夕生周泉一眼:“进去别乱说话,记住,我和欧小山是从阿草国来的。”流月小声说:“阿草国没有男人!” 奚止微一沉吟,迎面走来两人。一个头极大,另一个双臂过膝。他们的眼睛泛着淡绿荧光,夕生仔细看了,和欧洲人的碧眼不同,他们的眼白是绿的。 夕生恨不能拿出镜子照照,他不明白自己的眼睛绿在哪里,那么多人瞧出来了,可他就是看不出来。 奚止碰碰他:“问问哪有落脚的地方。” 夕生愣了愣:“为什么要我问?”奚止说:“那么谁问?”夕生想说“该你问啊”,忽然又想,为什么就该她问。 他想通了,上前客气道:“两位,麻烦打听,前面可有歇宿之处?”他凹着古装戏口吻,说得自己难受。两人盯他一眼,大头问:“你们打哪来的?” 夕生支吾不上,长手看了奚止,恍然道:“是阿草国人。”夕生顺杆子爬上:“是,这三位姑娘都是阿草国人。”大头啧啧道:“怎么弄得出了浮玉之关?”长手却说:“你别管这么多,都是苦命人!” 欧小山暗想:“他们长得丑,心却不坏。听着不像流月说的,为了邀功送她回什么府。” 长手向前一指:“走一百步,挑着个蓝帘的,是瘦九的酒铺子。歇宿不行,买碗酒坐到天亮却是行的。” 夕生大喜,刚要道谢,大头又道:“你们该往南方逃,这是北边,过了浮玉之湖说是兽族地方。” 奚止盈盈一礼:“多谢小哥,我们知道了。”夕生冷眼旁观,她这时候柔弱的很,全无洞子里的冷血霸道。 大头瞅着夕生和周泉披着冰台草,问:“你这草帘子卖吗?”周泉眼珠一转:“卖啊!”大头便问:“怎么卖,你划个价。”周泉琢磨着忽悠:“这草虽是常见,编起来却不容易,您瞧这手工,多细致!”奚止轻咳一声。 周泉还没回过味,便听长手奇道:“就是冰台草值钱,谁管你编的手工!”他扯了草帘子瞧瞧:“这么大一片,五十个铜子卖不卖?” 周泉最系统的历史知识源自《水浒传》,他心想:“铜子八成是铜板,五十铜板可不值钱,要金元宝才够价。”于是便道:“五十个太便宜了,得要二百个呢。” 长手一愣,随即笑道:“二百个?”大头指了奚止道:“她们卖到这里,也没有二百个铜子!”周泉张了嘴瞄一眼奚止,奚止却道:“小哥,我们怕冷,这冰台草是救命的,不能卖。” 长手却不纠缠,挥了手说:“你们走吧,这外头怪冷的,阿草国人畏寒喜暖,呆久了损真元。”奚止答应,又道了谢,推着周泉往前走。 周泉小声说:“为什么不卖!你有这里的钱吗?”奚止冷冷道:“我没有!”夕生也奇怪,便问:“那就卖了挣钱啊。玩游戏也是这样,从打怪挣钱开始啊。”欧小山却扯扯夕生:“她变出的东西她作主,不卖就不卖吧,关你什么事。” 流月却向奚止道:“jiejie,让他们扮作卖冰台草的,也是不错。”奚止嗯了一声,却不表态。 一百步很快到了,远远飘着倒三角的旗子,蓝底黑边,写着弯曲曲的字。夕生研究了说:“是个酒字,该是这里了。”奚止盯他一眼:“你认得字?“夕生道:“小篆嘛,认不全,酒字还是认得。” 奚止丢开不论,叮嘱道:“你们只说是卖冰台草的。他们若问我们为何跟着,你们不答话就行。”周泉不满道:“你说说清楚行吗,里头人用刀逼着,我们也不答吗?” 奚止冰冷道:“用刀架着自然有我,你cao什么心。”周泉被她一堵,奚止已抬步上了木阶。 她刚踩上木阶,便听着空中稀溜溜一声清鸣。 夕生听着像马叫,抬头便见落雪的夜空,低翔两只骏马,它们生着黑色双翅,声声清鸣,低徊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