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三]
眼见着太阳西沉,十四阿哥出了九爷府,抓着乌金马鞭上了马,看了一眼跟上来侍候的傅有荣,“怎么样?” 傅有荣苦笑道:“好似是没日没夜地忙着,白日里都靠浓茶撑。奴才估摸着,怕是晚上睡不着的缘故。”看看十四阿哥的脸色,“奴才去的时候,正遇上查府里大女婿,想接她去住几日散散,她也没应。查府里大女婿倒是和奴才说了一会子话,说是来了新戏班子,请十四爷过去散散心……” 十四阿哥慢慢策马,上了西直门大街,傅有荣又道:“齐府里阴气沉沉的,下人们又多是打发了,连贴身丫头都赶走。活人不见得比死人多多少。奴才看着,齐姑娘的样子不大好……”顿了顿,“不怕爷恼,她瘦成那样,面色白惨惨的,穿着那身白孝服,走路没声儿……鬼魂儿也就是那样了……” 十四阿哥扫了一眼西直门大街上的三宝牙行,满地的鞭炮屑儿还有余迹,新漆的板门反射着夕阳余辉,发着白亮的光。十四阿哥重重一哼,将马一带,拐入了三宝牙行旁边的虎头胡同。 十四阿哥在虎头胡同查府门前下了马,刘和亭立时赶了出来,亲自接住,一路迎了进去,笑道:“到底是十四爷的话管用,下官往牙行跑了不止两三回,都没应。今日把事儿和傅公公一说,我们家干姑奶奶就坐着车过来了,说是歇一晚再回去。” 十四阿哥点了点头,“你们府里热闹,人气儿足,让她好生睡睡。” 十四阿哥一路进了查府,上了主席坐下,主席上的人都站起来打千儿请安。十四阿哥一眼见得宋清,笑着让他起了身,“宋大当家也上京了?”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刘和亭和宋清一眼,笑道:“我糊涂了,早听说查老爷和宋大当家是老交情。” 刘和亭陪笑道:“十四爷说得是,宋大当家和公子一块儿上京,就在敝府里住着呢。” 十四阿哥一怔,四面一扫,“翁白也来了,人呢,叫他过来。” 宋清连忙道:“犬子今日在外头办差,明儿一定让他到十四爷府上拜见。” 十四阿哥笑着应了,刘和亭双掌一击,三庆园戏班子到得席上,施礼开唱。 三庆园的戏子曲子唱得好,模样身段儿也是出众,一曲接一曲地唱下来,爷们叫好声不断,戏子们也纷纷被叫到席上陪酒。 到得最后几曲时,众人皆是已经醉了,便是有位戏子声腔儿极好,唱着一曲,因着灯光下容貌模糊寻常,便也无人理会。 在这戏子上场之前,宋清已提早下了席,回了查府里的撷芳阁。道升迎上前去,一边替他换衣,一边叹息,“白哥儿怎么样了?还在满城里寻比儿姑娘?” 宋清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道升摇头道:“怨不得陈夫人性子变了,把贴身丫头都赶了出府。爷是没看着,今日当真把妾身吓得不轻。陈夫人竟是瘦成那副样子,看那精神气儿全不是个人样了。查府里大小姐和她干娘不敢招她再伤心,都忍着泪陪她说话儿。没料着只说了两三句,坐着就睡了过去。他干娘立时就哭得不行,赶着收拾了她和陈大人原住着的自香斋,叫丫头们用长榻儿把她抬过去歇息,怕是死活要留她住了。” 宋清仍是没有出声,整了整身上的月白苏绸长袍,走出了内室,嘴里道:“他们兄妹情份太好……” 道升知晓他要去花圃里替牡丹松土,提了他要用的一篓物什,跟在他身后,“爷说得是。再者,这事儿也太惨了些,竟是死绝了。陈夫人原只是个养女,又已经嫁到了陈家。齐家算是断了根,也难怪她伤心。妾身听着这事儿都哭了一场。” 查府与漕宋交情不是一般,早知晓宋清的喜好,特意将植满牡丹的撷芳阁拨出来,供他上京办事时居住。已是二月时分,墨蓝星空下,撷芳阁院中八个大玉盆中植了几本绿、墨色的异种牡丹。花圃里数百盆红、黄、白、粉各色牡丹齐齐盛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宋清打开短竹篱门,提着篓子走了进去。一盆盆牡丹在一圈又圈的青石搁板上摆放着,宋清将袍角掖在腰间,蹲下来给花儿松土。 道升站在宋清身后,透过竹篱正可看到对面自香斋。她看着暗沉沉,没有掌灯的自香斋小院,听着查府前宅里远远传来的戏乐欢宴之声,间或还有男女嘻笑之声,不由叹道:“还是在查府里住着好。齐府里那样大,人又那么少,一到晚上,怕是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了……” 宋清侍弄花儿直到一更天,还未有倦意,打发了道升自去睡觉。 道升想着齐府里的惨事,心中有些不踏实,微有响动便醒了过来,抬头看看未熄的烛台,约摸正是三更天,夜深人静,万物安睡之时。 “今日太晚了些……”道升见得宋清还未回房,披衣而起,听得外头风声不小,取了件马褂在手。她走到院子,正看得宋清从撷芳阁外走了进来,转身关门。 道升心中疑惑,不知宋清半夜里出门为了何事,但她见得宋清面色凝重,在院内踱步,若有所思,便也不敢多问。 宋清走了一个圈,停在一个大玉盆边,盆中绿牡丹在渐大的晚风中舞动着,道升不经意扫过那绿花儿下的绿叶子,也不知怎的,突觉那绿叶子藏在绿花儿下,微微露出几痕尖齿,在星光下竟泛着亮晃晃的刀光。 宋清用手抚去绿牡丹上新结的蛛网,突地问道:“今日查府里请了些什么人?” 道升没料着他大半夜突然问这个,呆了一呆,连忙答道:“还是老样子,京城各府里都请了。只是今日十四爷在,又刚出了事,没见着太子门下的人。其余三爷、四爷门下,还有宗室汉臣都请了一些。” “这几日都是这样?” 晚风真的大了,道升微微打个寒战,上前将马褂儿给宋清披上,“听查大小姐说,要连着请十四爷三天,怕是都会这样。” 宋清没有再问,大步向房里走去,道升跟在他身后,似是隐约听到他自言自语,“……那后墙上的洞怕还要挖几日……” 道升正要凝视细听,带着牡丹花香的晚风吹了进来,把那些字句儿吹散。也将对面自香斋灯光吹得一闪,便灭了。 弥漫着花香的暖风吹拂着长阳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四川总督、甘陕总督所差的官兵将消息一路奏报到京城,北河河总探源制图一行人,已过甘陕,将入藏地。 丰台十八乡的每日午时的送花车缓缓向宫城里而去,李全儿与傅有荣并骑走在长阳大街上。 李全儿笑着对傅有荣道:“这回你主子放心了吧?她隔几日便上查府里住,听说睡得很是安稳。晕厥的毛病也再没犯过。” 傅有荣却是一脸疑惑,“虽是这样说,但她脸色儿也没好多少。我去的时候虽是没见着她喝茶,但我仔细一闻,满屋子都是茶味儿。”又烦恼道:“还有桩事儿我不敢和十四爷说,伏名央我求十四爷再换个太医去。说是她在府里时不太对劲。开先把贴身丫头赶出府,这倒也罢了,想着不过是没地使气。没料着前两日半夜三更不睡觉,独个儿在房里弹弦子琴,伏名怕她是伤心魔障了……” 李全儿微微一愣,“她会弹弦子琴?她平日里对这些可不耐烦……” “谁说不是呢?我这儿正愁着呢,再要和十四爷说,他也得整天搭拉个脸,谁撞上谁倒霉,上回不是还顶了八爷么?” 李全儿苦笑道:“十四爷是不想让她再碰牙行上的事,免得和她哥哥一样。八爷也是没法子。太子爷学着咱们,在西直门大街上开了家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叫德隆主持着用尽手段抢生意,这时节要换个新手上去,江南的生意可就全完了。这不,又差着我去赏东西。” 傅有荣愁眉不展,李全儿安慰道:“放心,她可不是个柔弱妇人。她什么事儿没经过?她婆婆、她爹娘还不都是她葬的?也没见她得了失心疯。十四爷不是还把崔浩召过来问了她的病么?你也知道她当初是跳水逃的吧?” 傅有荣咋了咋舌头,“别说我了,十四爷当时听了都愣住了。她那才多大点?男孩儿倒也罢了,她可是个女孩儿,可真是不要命。她要是个男的,十四爷保准更喜欢。” 李全儿大笑道:“说实话,我现在还琢磨你们主子心思不透。你和我说说,十四爷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她抬府里去?咱明不来,总可以来暗的罢?我还记得在御船上时,十四爷隔三岔五就抓着八爷说她,不听还不行,怎么就丢开手了?” 傅有荣翻了一会儿白眼,犹犹豫豫道:“这事儿我也把不准。那时节十四爷还小,也没心思和宫女们玩。十三爷虽和他差不多大,也是个豪爽性子,却学了四爷的样,正经听话得过了些。正巧儿遇上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头回见着她和十四爷一人一头站在楼船上玩那些泥巴沙子,当时一晃神,倒觉着是两个十四爷,她脸上的表情和十四爷一模一样,都是皱着眉,抿着嘴,低着头……” 傅有荣和李全儿到得齐记牙行门前,正见得伏名在命人套车。李全儿挥了挥手,命跟着的小太监把八爷赏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儿递给了伏名,“齐姑娘这是要出门?” 伏名接着匣子,脸上带着笑,“今儿牙行里的事不算多,说是要去查府里散散,和查府里的女眷说说话儿。” 傅有荣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你劝着她多去查府里住几日,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