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袁德荣投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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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绣不知父亲心中所想,仍自顾自地娓娓而道,直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浑不晓德荣心不在焉,倚在车窗上兀自发呆。 行至澄清坊和东长安街的十字路口,马车戛然而止,车速虽说不算快,但德荣毫无防备,轻微的惯性仍将他矮胖的躯体带向前,肩膀不轻不重地撞到了门框上,险些滚了出去。显然,适才马车险些和其他车马撞到一起。德荣正待开口叫骂,袁绣已先嚷嚷起来。可刚骂了两声,便哑了火。 德荣掀开门帘一看,但见对面一辆马车正斜对着自己。车夫位置上,一个家仆模样的汉子正朝这边怒目而视。那人身材并不高大,却长得极精悍,肤色黝黑,蓄着短须,虎虎有神的双目射出的寒光似是要择人而噬,令人悚然。难怪袁绣喊了两声就缄口不言,如此猛汉当前,还是识趣些的好。 场面有些窘迫,袁家父子颇有骑虎难下的无奈感。看对方的马车,虽只是平常货色,可再看看这仆人的凶悍气势,却让人摸不清楚来路。京师地方官多,当街楼上随手丢块瓦片下来,没准就要砸到陈尚书的表舅,王御史的侄孙。若是不小心招惹上了厂卫中人,怕是一个死字刚写到一半就先脱上层皮了。 有心息事宁人,却不知如何开口,还又怕惹祸上身,就在父子二人骑虎难下,不知所措时,对面马车车帘子一掀,探出来半个身子。 “老朽唐突,惊扰足下,贱仆又粗鄙无礼,还请海涵。” 此言一出,僵局顿消。德荣如释重负,忙不迭作揖道:“得罪得罪。在下归家心切,却是走急了些,险些冲撞兄台,还请见谅则个。” 抬头见礼时,德荣又感自惭形秽。对面马车主人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但见他发髻丰隆,肤色白皙,面色红润,生就一张轮廓周正的清癯面孔。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三绺灰白长髯拂胸。虽已暮年,英气尤勃,更兼长者风范,言谈举止,足见大家气度。马车主人仅探出半个身子,德荣目测,估计当有八尺上下的身量。 只怕是哪位高官大员微服私访吧?德荣和袁绣不约而同作如是想。大明朝的高官们别看平日里冰敬炭敬照收不误,台面上却颇喜欢以廉俭示人。说起来,德荣的尚书女婿也是个身材高大,品相端庄的人物,却失之古板拘谨,风采比眼前这老者竟还逊色些许。虽然不清楚来历,但关于此人绝非凡庸这一点德荣是深信不疑,且不禁还生出了几分巴结之意。 还没想好再说些什么,对方又先开口了:“既如此,在下就此别过。有缘再会。”说完,老者又作了一揖,便隐入车厢。那悍仆业已调整好马匹的方向,长鞭一扬,马车启动,缓缓向前。 邂逅如风,少瞬即逝。德荣深感对方气度非凡,颇有攀交之心。如此草草别过,以至于有些怅然若失了。前座的袁绣心里更似打翻了五味瓶,各色感受杂陈交织。适才事发时,他惧怕那个悍仆伸手动粗,待见过马车主人,更是惴惴然,担心冲撞了哪位朝廷大员而引来报复。直到马车主人主动致歉解围,才把他从困窘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虽说不清楚对方来历,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事情能有惊无险地过去比什么都好。 吃了这一闹,什么闲情逸致都化作烟云,消散在空气里。德荣仍在苦苦思量那马车主人的身份,袁绣吃了瘪,兴致大减,也无心再说笑。父子二人一路无话,闷闷前行,很快就走过东长安街,进入了南薰坊。南薰坊地处内城正门正阳门和东侧崇文门之间,西邻紫禁皇城的南大门大明门。大明门外至正阳门一带集中了除三法司之外几乎所有的中枢权力机构。自然,南薰坊也就成为大明高官私邸集中的高尚住宅街区。 德荣姑丈的宅邸落在南薰坊的金箔胡同,当马车停在宅子门口,德荣透过窗竹帘,看到已经有人在大门口守候了。 “袁大爷来了。”家仆模样的人小跑过来,挽住马辔头,口气甚是殷勤。 “替我带老爷子去三奶奶那里,我把马车送还铺子,随后就会过来。”说着话,袁绣跳下马车,朝车窗说道:“阿爹,你随下人自进去便是。此处路窄,不好停车,我去趟铺子,稍后就来。”袁绣的绸缎铺子开在崇北坊,离崇文门不远,晚饭时间铁定能赶回来。 德荣闻言,掀开门帘,一下一下挪下马车。因睡得久了,加上躯体肥重,脚一沾地,竟有些发酸打软。袁绣慌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在车上蜷久了,脚软罢了,不妨事。”德荣摆摆手,抬头打量起宅子来。 宅子是个大四合院,门墙青砖素雅洁净,比之寻常小康之家也强不了多少。唯一能彰显宅主身份的就只有那两扇饰有黄铜兽头门环的朱漆大门。德荣看罢,微微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这样的宅子在江南再平常不过了。不过,比起五年前成婚时的那处寒酸小屋,这处可是强胜多矣。 “阿爹,我先走了。”袁绣驱车离去。 那家仆微微欠身,伸手做个请的手势:“袁老爷请随小的来。” “哦。”德荣拿腔拿调地应了声,将双手背在身后,迈着略显夸张的方步走动起来。他这是故作姿态。此番上京寄人篱下本就有些气馁,姑丈和正房夫人甩白眼还就罢了,若是被狗仗人势的下人们跟着低看一眼,那就是不可忍受的奇耻大辱。他的故作姿态与其说是好胜心使然,毋宁说是自卑感所激发的强烈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