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一、青葱年少: 祝冰嬉认识杨青墨,已经很久很久。 第一次看见青墨是在某个雨天,他唇红齿白站在cao场高台上,作为新队员代表朗读入队宣誓稿。 斯时,她与他皆七岁,小学一年级。她是队伍中一员,杨青墨高高在上立于众人头顶,雨丝将他面目模糊,然冰嬉仰起头看见他神定气闲,果非是平庸之辈。 很难预料到就是这从小到大优秀过人的杨某人,十数年后居然持一铁芬尼钻戒表情极其生动丰富地对她说:“冰嬉,我们结婚吧。” 人生如戏,也不过如是。 萧湘说:“真是现代版《长干行》。” 冰嬉瞪她一眼。她吐舌:“错了错了,你绝不会象那女子十六岁开始守活寡咧,杨青墨怎舍得?” 其实萧湘说错的,又何止于此?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所谓青梅竹马,应是年少时最初的那一段爱吧? 而冰嬉与青墨开始相爱时,彼此都是有过故事的成年人了。 也好。这般情侣,也许最适合结婚呢。 征得两家家长同意以后,他俩便着手准备婚礼。萧湘此时发挥她超有耐心的优点不停地陪冰嬉出入各种酒楼影楼婚纱店,真亏了她。不愧是多年老友。 萧湘说:“就当减肥吧。” 结一次婚,真真能累死大活人。 和萧湘从某影楼出来,匆匆往回赶。忙,忙得冰嬉晕头转向。萧湘说:“冰嬉,你看你生生瘦了一圈。”冰嬉自己是不晓得的了,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欠奉。“不过”,萧湘又补上一句:“清清瘦瘦,更好看。” “我怕这样做新娘,不够喜气。”冰嬉说。 这时背后有人唤她:“祝冰。”声音熟悉又陌生。 祝冰。这世上也就一个人会这样别别扭扭地叫她名字,抗议多年也无效。 神说:不要回头,一回头,你就要化为盐柱了! 冰嬉一转身就看见了厉景天。 她对萧湘说:“不好意思,遇见个旧相识,你先走吧。”萧湘看他一眼,不疑有他,比了个“手机联系”的手势便走了。 厉景天说:“祝冰,你瘦了好多。” 呵,怎么人人都这么说,看来需要进补了。 厉景天,他变得更厉害,冰嬉几乎都要认不出。短短的发,脸上神清气爽,一身阿迪运动服。以前的厉景天又怎会这么阳光,以前他至爱颓废装束,刘海长得遮住半边脸。时间真神奇啊,把个问题学生都整成有为青年了! 冰嬉说:“厉天你出息了嘿。” 他笑着摸摸后脖子。“彼此彼此。” 这个熟悉的小动作让她心里一暖。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青墨。“亲爱的你还不回来啊菜都凉了。” 她连声应着:“就回就回,在路上啦。” 合上手机她对景天抱歉地笑笑:“赶时间呢,有空再联系啊。对了,”她从包里拿出喜帖,最近逢人就发这个。“一定来啊。” 景天看一她,接过去了。 要给冰嬉和景天的关系下个定义,那是很难的事情。朋友?知己?兄弟?情人?都对,又都不全对。 勉勉强强可以称为:青梅竹马。 十三岁那年,冰嬉初一。重点中学好学生,按时上学回家。一天路过九曲巷,目睹同是十三岁的景天以一挡十打得对方落荒而逃。 他见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便问:“我很厉害吧?” 她由衷赞叹了一个字:“强。” 就此,结下孽缘。 乖乖女和小混混,竟也成了至交好友。他在三流中学当老大,她看不惯,拼命强迫他读书。她说:“你至少要考上个高中吧?” 他倒是极聪明的。被冰嬉恶补三年,中考成绩虽不如她,好歹考上个普通高中。 她兴高采烈:“厉天你挺牛啊,我再替你补三年,将来一起考大学啊。” 谁知他说:“你有完没完,我有高中学历已足够找工作。” 气死她也。 天天追着叫他读书,他不肯。热衷于通宵上网打游戏,抽烟喝酒炮马子。这景天死性不改,上了高中仍是问题学生,全城十八所中学,厉景天喝酒打架数第一。 有时被冰嬉逼急了,他说:“祝冰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要把我当你未来老公培养呢?你要是承认了我就去乖乖学习。” 脸皮比城墙厚,嘴巴比鹤顶红毒,这就是景天的风格。 他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冰嬉成绩优秀家境小康,一路顺顺利利升学,总是读重点学校拿各种奖励,相貌清秀,且于人前脾气温和举止得体,典型小家碧玉。可一碰上景天,形象全毁,简直有如一母夜叉。 居然来往从不中断。 幸好两人都是孤僻种子,除了彼此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可言。不然让人知晓祝姓才女和厉姓流氓交往,怕不翻了天? 吵吵闹闹这么多年。然后一回头,才发现时光轰轰碾过青葱岁月,当时的中学生一个成了新嫁娘,一个眼看着也象奋发向上的好青年。 冰嬉想,这多么好。对,多么好啊。 二、梅子黄时: 如果一男一女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都同校,这算不算缘分? 青墨觉得老天爷把祝冰嬉这么好的女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十六年,他若与她错过,简直天理不容。 在此之前,青墨有过一两个女友。某段恋情结束的时候,青墨在大学里意外重逢老同学祝冰嬉。 她也很意外地笑了:“杨青墨,我们怎么又同校了?” 有一个高校定律:女生考入大学就象进了美容院,统统旧貌换新颜。冰嬉中学时不过是长得清丽些,上大学后竟蜕变成气质相貌俱佳的大美女了呢。 青墨忽然非常动心。 便做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来:“祝冰嬉你的手机号是……” 青墨立下决心要作成的事,就几乎没失败过。半年后,如愿抱得美人归。 冰嬉说:“青墨,我觉得你挺适合我的。” 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行事向来极有分寸,从不胡乱吃醋追问青墨过往情事。 青墨说:“冰嬉你对我旧事不好奇的吗?” 她浅浅一笑:“都过去了。” 直觉告诉他,她必定也有过恋人的吧。那是个怎样的人呢?会有什么样的面孔,粗犷或文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否象现在这样不温不火不咸不淡? 朋友们:“青墨你们算是青梅竹马吧?” 青墨暗自苦笑。同学多年,他又何曾了解过她。她之前的日子象是一团迷雾,谁也不知道个中究竟, 她只得一个密友萧湘,是她大学室友兼老乡。他当不至于下作到向萧湘打听,心高气傲的青墨怎能如中年妇女般琐碎窥人隐私呢。 只是心中存了念头,便很难消下去。 有时感叹:毕竟不如她洒脱。又或者,她并不是那么爱他的…… 工作几年后,青墨向冰嬉求婚。 “我很高兴!”冰嬉一脸灿烂。 婚期定在梅雨季节过后。 青墨想冰嬉会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五月新娘啊。 某日冰嬉迟归。问她原因,她说:“遇见个老朋友,寒暄了几句,给了他喜帖。” 青墨说:“我最近也是这样,总能碰见熟人。喜帖好象都不够发。”青墨是很欢喜的,婚礼自然热闹一点好。 冰嬉陪着他高兴了一气,她今天看起来特别美。不知怎的,青墨总觉得,冰嬉这欢喜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那个念头忽然间又跳出来。 青墨装作不经意地问:“是什么样的朋友呢?” 冰嬉说:“也不过是个儿时玩伴。多年不见了,想不到能在街上碰见,小时侯倒是常在一处玩的。” 她语气仍是淡淡的,象在说今天的天气。 “哦。”青墨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暗骂自己多心,都快结婚了。 彼此工作都是很忙的,而且要在繁重之极的工作计划里挤出个蜜月假期,青墨这段时间就更是忙得人仰马翻。虽然如此,心情还是好得不得了,工作热情高得很。 他大学里念的是新闻,毕业后如愿回到家乡最大的杂志社当了记者,并迅速有了名气。青墨十分喜爱这份工作,多有挑战性哪。 总编吩咐:“杨青墨,这星期你要去采访本城青年企业家厉景天。” 青墨便落力作足功课,把此人资料查了个十足十。 原来厉氏与自己同年呢……这人倒是个人杰,本是苦出身,自小父母离异,本人只有高中学历;少年时代曾是本城有名混混,但没案底;高中毕业后先是四处打零工,渐渐有了家小修车铺,后来又发展成修车厂,现在他已经是个颇有身家的汽车代理经销商了。 青墨下了个结论:这个男人不简单。 采访那天青墨大跌眼镜。厉景天全无成功商人的派头。他长得很英俊,穿棉质休闲服,看似某广告模特,非常精神。 他接过青墨名片时有一丝诧异,但转瞬即逝。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 结束时青墨伸手与他相握:“厉先生,采访你让人觉得很愉快啊,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采访对象。”这是真心话,厉景天极配合青墨的采访,有问必答,态度温文,惹人好感。 青墨想,厉景天根本不象出身底层的人,他太有修养了。 景天用力回握青墨的手:“我们会再见的。”眼神意味深长。 青墨不明就里,只好顺着他的语气说:“但愿。” 三、竹外桃花 无论多少年过去,景天始终不会忘记冰嬉站在九曲巷口的那个模样。 她那么安静美丽地站着,景天一下就看呆了。他的蓝校服泥迹斑斑,她的白裙子干干净净。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可他还是喜欢上她了。这个骨rou甜净的女孩,她多可爱啊。 中文里有一个词叫“投缘”。景天对冰嬉说:“嘿这词是为了咱俩才有的。” “就是!”冰嬉深有同感。 景天不想直唤她祝冰嬉,那太生疏,无法表现他对她的好感;也不想叫她冰嬉,这又太亲昵了,不小心就会泄露他内心的秘密。 他创造性地叫她:“祝冰。” 冰嬉抗议说:“没人这样叫我的太别扭啦!” 她不知道景天为了这称呼煞费苦心。 于是冰嬉报复性地把景天的名字也给省略了,叫他:“厉天!” 景天其实很喜欢她这样叫他,这是属于她的特别。很多年以后景天有公司,名字就叫“厉天”。 冰嬉知道他家境,但她说:“人要是想争气,就不该为自己找借口。” 她逼景天读书。他明白她的苦心,所以乖乖读了三年,是真的想过要学好的。 放弃用功是在中考以后。景天彻底发现在读书上他永远只能是中流,不管他怎么努力。 景天不屑于平庸。 冰嬉很为他高兴,觉得他底子这么薄弱能考上普通高中已经不错。她还计划和景天一起考大学,可是他已不想当个好学生了。冰嬉再生气他都不为所动。 景天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功。 “厉天你就这么喜欢飚车吗?” “是啊,速度感真棒。”景天细心地洗他的爱车,冰嬉蹲在一旁看着。 冰嬉有个好处,她不爱说教,就算她再见不得景天干这些,她都不说教。她最多只是皱一下眉头。 但是她对于认定的事情却很坚持。 “飚车跟读书也可以互相不妨碍的嘛!” “你又来了。少跟我提读书哈,我烦那个呐。” 这种对话起码一星期进行三四次。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们常在周末出去看电影,冰嬉爱好这个。她又没别的朋友,从来都只有和景天做伴。 “祝冰你人缘不至于这么差吧?” “切。我和同学关系好的很,不过交朋友嘛,那实在是要看缘分的啊,我不是和谁都能聊得来的。” 景天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有一天看《东邪西毒》回来,天色已经不早,日近西山。走到九曲巷的时候,刮起了风,把巷口几株竹子吹得沙沙响。 “你听!”冰嬉站住了倾听。她闭上了眼睛。 景天痴痴的看着她,落日熔金给她的脸镀上一层荧光,五官变得更加柔美动人。 “桃花……”他低声呢喃。 “啊,你说什么?”冰嬉睁开眼睛看他。一泓秋水映出他微赧的面孔。 “桃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哈。”这是《东邪西毒》里著名台词。 “喔,你还没从电影里出来啊。”她笑了。他觉得她真的是面若桃花,这美丽的十六岁啊。 多年后再见她,她出落得更娇艳,却没有了那年夕阳里竹叶声中桃花般透明鲜亮的笑容。 景天很惆怅。自己又何尝是当时的不羁少年了呢? 他终于是成功了,可他最想分享喜悦的那个女孩,就要成为别人的妻。 景天没想到来采访他的记者竟是喜帖上的新郎:杨青墨。呵。世界真小。 他默默观察杨青墨很久,黯然想着,冰嬉终究嫁了他,一个和她同一世界的好男人。恭喜她了。 景天不是第一次看见杨青墨。 四、马前覆水 景天参加了冰嬉和青墨的婚礼。 青墨十分意外。“厉先生和内子是旧识啊?” 景天说:“儿时玩伴,也有许多年没见了。” 青墨想起那天冰嬉的话。原来她说的老朋友是厉景天。 “童年是午后的秋千,数白云一片片; 和你赤脚走在雨天,看彩虹挂天边; 勾勾小指头的相约,有多少没实现? 成长后慢慢的发现,原来都是戏言。 长发飘散在风之间,拉近思念紧紧相连; 好想现在飞到你身边,聊聊天像从前。 你想拥有幸福感觉,是否都已如你所愿, 你和我所有的回忆全放在我心里面, 到永远……” 孟庭苇的这首歌流行在199X年,那一年,十三岁的祝冰嬉十三岁的杨青墨在镇上最好的七中读书,同样十三岁的厉景天蹲在七中对面一条马路上,抽他人生的第一支烟。 故事写到这里,乏味的结局昭然若揭:青墨与冰嬉如期结婚,景天参加了他们朴素而又隆重的婚礼,送上祝福然后潇洒离去……是的,所有初恋的结果都是没有结果,当中的过程如何,已经不再重要。景天为什么没有去争取冰嬉?冰嬉为什么离开了景天?他们有没有相爱过?成长路上,是什么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让他,让她,放开牵了那么多年的手? 不再重要。 属于景天和冰嬉的似水年华如马前覆水泼拉拉撒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曾经的默契,如今的疏离;曾经的亲密,最后的放弃。 …… 厉景天记起他回忆中最热的一个夏天。暑假里冰嬉没有回来,他孤身跋涉千里去大学看她,却止步于校园球场的白桦树下——他看见他桃花般的女孩,为一个陌生的清瘦男生温柔地抹去额上的汗珠,太阳真毒啊,热浪和人声沸腾成一锅粥,煮化了景天那颗破碎的心。 那一刻,流血视如流汗般寻常的硬汉厉景天,缓缓靠在白桦班驳的树干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