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十里长亭相留送(一)
罗启东这话虽说得轻松自在,然丁、游二人均非无识之人,又怎不知他此去北疆所可能遭遇的危险。游方信张口欲待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如何,罗起东能这般乐观,都是一桩好事,即使他是装出来的也是一样。 沉默片刻,游方信才低声的道:“昨儿,我已同掌院学士说了,想外放北境为官!” 这话一出,丁一鸣却早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眸:“方信……”他震惊的叫着,到了这时,他才陡然想起,昨日他确曾看见游方信追上掌院学士邱大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其后他也曾问起此事,游方信却只淡淡岔开了话题。如今想来,昨日他必是请求邱大人让他往北境为官了。 他这里震惊也还罢了,那边罗起东更是惊得陡然转过身来:“表哥……” 他叫着,歉意自心底狂涌而起,让他只觉心中发酸,眼中发涩。北地苦寒,纵有当年大捷在前,北狄迫于生计也还是频频进犯,以致兵灾连绵。北境官员,也因此大多是贬谪而往。游方信如今身入翰林,为庶吉士,只需熬过三年,无论是留在翰林院为编修,或往六部为主事,甚或外放地方为官,前程皆是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他竟会在此时自请前往北境为官。 游方信显然是早已想好了:“你放心,这事我已问过了邱大人。一直以来,因少有官员愿意往北境为官。北境为官的待遇便也格外丰厚。据邱大人说,我若自请前去北境,他再从中斡旋一二。少说也可做个从四品的知府。若能熬到一任期满,也不失为一条官场捷径。” 听得这话,对此无甚了解的罗起东倒还好,那边丁一鸣已然叫了出来:“什么官场捷径!那些人所以不愿前去北境为官,都因狄人进犯不断,莫说是一任期满,便是无功无过安然熬过一年之人。也是罕有……” 他还待再说下去,那边游方信已自断然的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言辞:“我意已决,一鸣兄再无需多言。况这事我已求过邱大人,邱大人也已答允,如今怕已是势在必行了!” 丁一鸣默然,半日才重重叹了一声。却终于没有开口再说什么。罗起东则静静趴伏。也是一言不发,但从他微微颤抖的双肩看来,他的心情,也绝不平静。 车内一片静肃,再没有人开口说话,只余车轮辘辘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却陡然的响了起来:“三位大人,青柳巷已到了!”听得这一声。丁一鸣忙答应了一声,抬手揭了车帘。钻了出去,指点着那车夫继续往前。 马车往前又行了约五十步远,将将已能看到三人所住的小院,然而门前停着的一顶小轿与数名丫鬟,却让丁一鸣有些愕然:“在那几人站的地方停车即可!”过得一刻,他吩咐着。 那车夫答应着,果真便停了车。而车内的游方信听得丁一鸣这话,也早诧异的探头看了出来。目光落在那乘小轿上,他的脸上也顿然现出了古怪之色来。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有志一同的各不声张,对于前头的那顶小轿更是视而不见。 马车很快的停了下来,丁一鸣先自下了车,与游方信二人一上一下的将罗起东扶下了马车。罗起东所受的这一百杖刑,掌刑之人杖下原就留了情,伤势看着虽重,其实却不曾伤及筋骨,才刚敷了药后,更已见好转,这会儿下了车,行动之间虽仍隐隐牵动伤口,但却尚在忍受范围,只是他才刚下了车,抬头看时,人已呆在了当场。 离他不远处,小轿的轿帘已自被人揭起,一个娉婷的身影袅袅的自轿内走了出来。当那双澄如秋水双眸静静看了过来时,有那么一瞬间,罗起东竟觉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怔怔的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那个自轿中走了出来的女子萧呈娴。 萧呈娴今儿穿的很是素净,月白窄袖对襟潞绸薄春衫,下拖一条湖水青百褶长裙,却愈衬得肩如削就,腰若束素。乍一见着三人时候,她的面上也自然的现出了些许的窘迫,但很快的,她便收敛了这份窘迫,而抿唇笑道:“你们……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听得这话,罗起东竟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寒舍简陋,怕是……” 他才只说了这六个字,早被一边的丁一鸣捂了嘴,朝萧呈娴一笑:“小姐芳驾到此,寒舍蓬荜生辉,请!”一面说着,早作势请了萧呈娴入屋。 因着罗起东被关押在内务府地牢的缘故,这座小院已有数日不曾打扫,原本清爽的院内,更早积满了落叶,檐下廊上更是处处灰尘,却是不负寒舍之名。 然而萧呈娴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几人才刚进了罗起东所住的西厢,丁一鸣已自笑道:“二位聊,我与方信烧水沏茶去!”言毕一拉游方信,已自出了房门。 屋内沉寂了片刻,罗起东才轻声的道:“你……你怎么来了?” 淡淡一笑,萧呈娴平静道:“你既不负我,我又岂能负了你!罗起东,七日之后,我会与你一道启程,同往北境!”这一番话于她口中说来,虽是不急不缓,却自掷地有声。 罗起东一怔,抬眸愣愣的看着她,却是好半日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 这一日,天气并不十分的好,乌云沉沉的压在头顶上,让人无由的只觉得压抑。然而该走的,总是要走,该送的,也一定会送。辰时未到,平京北门十里长亭处,已有两名差人候着。 两人看着年纪都不甚大,左首一人身形单薄瘦弱,黄黄脸庞,五官寻常,惟双目灵动,看着便极机灵的样儿。他身边那人比他似乎略大些,四方脸儿,络腮胡须,加之雄壮的身形,令人一见,便不由的心生压迫之感,下意识的便想离他远些。 二人又等一刻,那络腮汉子却早耐不住,大声的叫了出来:“我说这回这个罪官,这是咋回事儿?不从牢内提人、却让我等兄弟在这里候着也就罢了,怎么他却还过时不至。可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的不耐烦了不是!” 瘦弱汉子抬眼看他一看,摇头道:“大个子,你既知这事有所蹊跷,怎么还敢如此说话!你就不怕来日他告到了上官那里,让你我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络腮汉子虽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但当差也有些时日,怎么不知这其中的诀窍,听得这话,却不由颤了一下,虽则心中已自怕了,口中却还不肯认输,只嘀咕着道:“这小子,等回头上了路,我定不会叫他好受!” 瘦弱汉子知他心中其实已怕了,当下哈哈一笑道:“这是后话,这会儿且休提起!” 二人这里正说着话,却见北门方向,正有一辆马车缓缓的行了过来。那马车看着甚是普通,但拉住车的两匹马儿却是既高且大,毛色赤红水滑,足下一圈白毛,缓缓行步而来,那姿势更是飘逸优雅,即便是不懂马的人,一见了这两匹马儿,也知非是凡品。 马车后头,更跟着四名侍从,看那意思,该是车内之人的护卫。马车在十里长亭处停下,那车夫已自跳下马车,上前问二人道:“敢问二位,可是要押人前往北境?” 两名差人一见这等派势,早已惊得呆了,忙不迭的回礼道:“正是!不知管家是……” 那车夫冲着二人一点头,也不言语,只回身向车内道:“王妃,正是这里了!”车内有人淡淡的答应了一声,车厢门随之开了,从里头走出一名容颜姣美的女子来。两名差人犹自看着那女子愣神的当儿,已见她轻盈的跳下马车,而后却小心翼翼的自车内扶出一名头戴帷帽、看不清容貌的女子来。很显然的,这名女子才是适才那车夫口中的王妃。 眸光淡淡的扫过两名浑身僵硬立在亭子前头的差人,那王妃平静的吐出一个字:“赏!”扶了她出来的那名丫鬟闻声,忙取了两封早已封好的红包递了过去。 二差人口中连连道着不敢,却仍伸手接了那红包。只觉入手既薄且轻,心下不觉各自诧异。那王妃显然无意与二人多说,只是默默的在原地站了,目光则平静的看向自己的来路。她并没看得太久,因为那处又有一行人匆匆的行了过来。 那是一辆堪可称得结实二字的马车,马车前头,三人并排坐于车辕之上,正自赶了车过来。显是没有料到这处还有这么一辆车,赶车那人怔了一怔,旋回了头,对车内之人低声的说了几句什么。侯车内人应声之后,他才匆匆的赶了车过来。 马车将至跟前之事,车辕之上并坐着的三人忙自下了车。才一下车,正中那人便忙回了头,揭了车帘,却从里头扶出一名面容极之清秀、身着淡青儒衫的少年来。 那少年静静立在马车边上,凝眸看向那头戴帷帽的王妃,半晌方笑了一笑:“我早该想到,便是旁人都不来送我,你也是一定回来的!”他容貌清秀,举止更温雅端方,然不知为何,这一笑了起来,令人只觉百花繁盛,丽景无双,竟是无论如何转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