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相看黛玉
桂花树下,阴柔美少年迎风而立,面带忧郁,眼含凄楚,生生弄出一幅负心女子痴心汉的图画来。 黛玉一愣,心中叹息,却不答话。 刘嬷嬷道:“姑娘,起风了,咱们回屋吧,贾府的姑娘们这么半天不见,许是先回了。” 黛玉点点头,转身便走。 贾宝玉上前一步,仍旧是那句:“林meimei,你为什么变心了?” 刘嬷嬷怒道:“贾公子,非礼勿言!你如此说话,是故意要败坏我家姑娘的名声吗?贾公子素来以护花之人自居,何曾真正有护花之心了?因你之故,贾家女孩儿的名声都快败尽了!今日又来害我家姑娘!” 贾宝玉脸涨得通红,讷讷道:“我没……姐妹们的名声……” 刘嬷嬷淡淡道:“大家子的女孩儿,最忌讳人家说是风流才女。贾公子还是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和多少人说过你那些姐妹们作诗的事吧。” 贾宝玉一呆。 黛玉轻轻一叹:“二哥哥,你如今也是时候考虑,自己这一辈子,究竟要怎样过,能怎样过,该怎样过。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一直做个小孩子。” 贾宝玉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黛玉已走得没影了。 美梦到底还是碎了。 贾宝玉只觉心中凉沁沁的,大观园中迷人的秋景只剩苍凉。悲从中来,欲要大哭,好歹记起今日是祖母寿辰,死命的忍住,嗓子里哽着口气,慢慢的走回怡红院去。 黛玉也有些失落。 童年里的一幕幕浮现在心头,终究又化为虚无。 童年很美好,但人不可能永远呆在童年。 长叹一声,黛玉转头问刘嬷嬷:“嬷嬷,你说贾家姐妹们的名声……” 刘嬷嬷道:“姑娘,时下的风气,与唐宋不同。大家子的女孩儿,尤其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汉家姑娘,琴棋书画色色精通的,并不少见。姑娘们在一处写诗作画,原是雅事,但您看那门风清正的,哪家人家在外宣扬了?更不会把姑娘们的笔墨拿出去给人家看!去年姑娘在塞外,与皇女、小姐们一起,跟皇子、公子们对诗。那时姑娘应该瞧见了,庄亲王福晋、咱家二爷、舒舒觉罗大人、皇子们的老师各自分散在一边,算得上是有尊长在场。大家以文会友,赌个彩头,口头上说说就过去了,何曾提笔写下一个字?事后可曾有人说起?眼下贾家姑娘,主要是那位三姑娘,和皇商薛家的姑娘,俩人的诗作不但传出去了,还被刻成书,流传甚广。” “刻成书?”黛玉一惊。 刘嬷嬷叹道:“去年大观园建成之后,贾家女孩儿和贾公子凭着贤妃的旨意住了进去,那薛姑娘时常也会住在那儿,大家结社作诗。姑娘不是还接过请帖吗?那时咱们家里有事,没去。他们开了好几回诗社,贾公子和他家门客闲谈,那些人问起,贾公子写给人家看的。有那趋奉之人,抄了刻去了。这对女孩子来说,可不是好事。世上轻薄无行之人不在少数,曲解诗中意之事时有发生。惜花之词折腾成香闺寂寞,女孩子哪里还有名节了?更有那眼高手低、心怀妒忌之人,自己作诗是一首做不出的,偏要显示自己的能耐。断章取义、信口胡说,只顾着抬高自己,胡乱贬损别人,哪里是真的读诗呢?只是好事不出门,这样的谣言却是传播得最快,女孩儿们又得背上个无才逞能的浅薄名儿。贾家三姑娘和那薛姑娘已是名声在外的了。” 黛玉心中大震,自己寄居外祖家时,也做了不少诗…… 刘嬷嬷察言观色,安慰道:“姑娘这几年因要静养,少到贾家,也很少作诗。您的笔墨,连同以前的,一张一张都收起来了,并没流传到外头。去年冬天那回,姑娘在贾家做的诗,咱们虽说原稿拿走了,可难保贾公子不记在心里。老奴事后暗示过贾家老太君,今年倒没听说贾公子出去宣扬这些,想是被教导过了。贾公子方才所言,若是有心人听见,于姑娘名声大大有损。老奴重提旧事,是想警醒他,莫要纠缠。 黛玉心下感激:“多谢嬷嬷。” 刘嬷嬷躬身:“这是奴婢应当应分。况且奴婢一人哪做得来?全赖二爷安排周密。” 见黛玉听得入神,刘嬷嬷又道:“说起来,贾家行事有些不大严谨了。贾公子到底住进了大观园,与女孩儿们混住一起,尽管各有院落,传出去仍旧是好说不好听。哪有十四五岁的公子还在内宅厮混的?凡此种种,弄得贾家姑娘们名声都不大好,只贾家人自己不知罢了。贾府那位二姑娘,今年已是十六岁,又无特别的缘故,至今还没人上门提亲,也不见他家给说亲事,眼看着终身耽误了。那些与贾家一般的人家,哪会看上他家的门风呢?” 略作停顿,刘嬷嬷笑道:“姑娘,咱们且到女客之中去吧。做客、做客,多少要应酬一些。” 黛玉心中一动,与众人在一处,莫要让人拿到话柄,嬷嬷是这个意思? 陪她进大观园的迎春、探春有事被人请走,这么久不见回转,黛玉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觉这一趟亲戚走得索然无味。 似乎,每次来都有些算计在其中。至亲之间这般行为,当真是好没意思!然孝道在前,贾家无大错,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 罢了!只看外祖母吧! 微微摇头,黛玉离了大观园。 刘嬷嬷与冯嬷嬷互相看了一眼,对贾家老太太的手段不得不佩服。 贾家给林家使了这么多绊子,然而真正能牵扯上贾老太太的,只有贾敏陪房一事。那贾老太太后来在自家也整顿了一次,将与那些人有关系的,连带着一些刁奴,俱都罗列罪状,清出贾家。罪状明明白白,这些奴才原先不得脸时都算好的,当差也还用心。只发迹之后,才变得越来越贪心。 这本是常见之事,家家难免的。史太君此举倒真给贾家挽回不少颜面。表白自家一样受害的同时,还趁机清除了异己。 拿今儿这事来说,林姑娘若是与那贾宝玉真有什么,自然是称了贾家的愿。便是如今,林家也只能当没这回事,不然,闹开来就是给自己找没脸了。想探查是谁在背后安排,更是没影的事。 俩人苦笑,跟着黛玉去前头。 女客来得不少。 可惜,湘云随叔叔去了外地,惜春病着。这俩人见不着,黛玉略觉遗憾。 与人闲聊几句,黛玉寻个清静些的地方坐了。猜测刚才叫走迎春、探春的,是王夫人还是外祖母,毫无头绪。复又思索贾琏在苏州所为,出于谁授意,这事她始终没想明白。因贾琏做得甚是狡诈,林家虽气愤,明面上却无足够的理由翻脸。黛玉暗地里寻思了好久。二叔让她不必费那个心思,出来一趟,好好玩儿才是要紧,她也就放下些。今日贾家一行,这些事一桩一件,又上心头。 忽听一人道:“林姑娘?” 黛玉转头看时,见一位二十出头儿的少妇立在一边,美貌可与薛宝钗比肩,端庄犹过之,正含笑望着自己。忙起身答话:“正是。这位夫人是?” 那人笑道:“小女子娘家姓傅,夫家姓秦。久慕林姑娘,今儿才算见到了,不知可否一叙?” 来人正是那曾经有意许配给林岳的傅秋芳。 黛玉揣测着傅秋芳的来意,请人家坐下,俩人闲聊起来。 傅秋芳年初嫁了人,续弦。丈夫秦信现做着大理寺少卿。 傅秋芳说话简洁,言辞清雅。说了半日,不过是些女子日常之事、诗文书画、风土人物,颇得黛玉之心,两人谈得挺投契。 一时来了傅秋芳的旧识,她方恋恋不舍的去了。 她刚走,探春找了来,笑道:“林jiejie让我好找!” 黛玉一笑,并不多言,与探春一起去入席。 宴毕,婉言谢绝了史太君的挽留,黛玉领了众人回家。 方要登车,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林姑娘,且请稍等。” “晴雯?” “给林姑娘请安。” “晴雯,你叫住我,可是有事?” “林姑娘,这是奴婢闲来无事做的些针线,早想送给姑娘,一直没个机会,今儿可算是赶上了,您笑纳了吧。”晴雯笑道。 黛玉微觉意外,见晴雯目光闪动,无暇多想,道了谢,命人收了。晴雯自去。 八月初三夜。 “那林姑娘当真是个知礼娴淑的?” “您放心吧。依晚辈看,林姑娘那样清贵的品格儿,可着大清朝,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以前听说这姑娘身子不牢靠,你瞧着怎么样?” “罢呦!您老人家别听人瞎传。贾家的下人素来编排主子编排惯了,他们那嘴里有什么真话?林姑娘脸蛋儿粉粉的,哪里像是多病了?” “这就好。那个小子不知怎么魔怔了,非要跟林家结亲!我拢共这么一个亲儿子,可不能让品行不端的女人带坏了!林家要说门第什么的,倒也勉强相配。只那姑娘是个没娘的,又跟贾家纠缠不清,我不放心。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了些底。再打听打听,确实好的话,就遂了那小子的心愿,结了这门亲也不错。要是能成,秋芳是头功,让那个小子谢你!” “这个可不敢当。” 林家。 林黛玉丝毫不知自己被相看了。 洗漱过,挥退众人,黛玉打开了包裹。里面确有几条新帕子,看样子是晴雯的活计,帕子里裹着一沓纸。 仔细看时,俱是那些年里自己做过的诗词,一首不落,整整齐齐的誊写在花笺上,却是贾宝玉的笔迹,有新有旧。 呆坐半晌,听嬷嬷在外间提醒“姑娘,该睡了”,黛玉缓缓伸手移过烛台来。 晚风轻拂,烛影摇动,花笺一张张化为灰烬。 纱窗内传出一声少女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