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那时烟花冷
七年前,京都柳府,月苑。 崭新的细白拢裙,外罩缠枝纹样的翠色对襟衣裳,腰间一条绒黄缀花缎带,当柳芙抬手拂过那张比同龄人要娇弱纤细的面容时,虽眉眼间的稚气犹在,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分明地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成熟来...... 瞧着黄铜明镜中的自己,柳芙还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草原上像刀子一般凛冽的寒风,更不记得三尺红绫缠在颈间的窒息有多痛苦......她只记得,当自己绝望地闭上双眼,以为所有噩梦已经结束时,一切,却只是刚刚才开始。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相貌温婉作农家妇女打扮的母亲,还有身下古旧破败的牛车。在短暂的头痛欲裂之后,柳芙才发现,自己竟然重生在了八岁那年。 闭上眼,努力使得自己的呼吸趋于平静,躺在颠簸牛车上的柳芙只感觉全身上下忽而极冷,忽而又极热,嘴唇上撕裂的刺痛也在不断的将以前的记忆找回。 八岁那年,母亲沈氏用卖了宅田所得的二十两银子置办了牛车和干粮,攥着手中一封几乎被揉碎了的书信,毅然带着自己往京城而去,说是要找到离开了整整八年的爹爹柳冠杰。因为信上说,爹爹他做了官,一家人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 唇边浮起一抹凄冷莫名的笑意,柳芙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好像那张好看地过分的脸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一样。 “若不是我在车上发烧到快要死了,就不会回来了吧......” 柳芙记得,八岁的自己太过瘦弱,身子经不起一两个月车撵行走的折腾,刚到半路上就病了。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沈氏一边匀出钱来一路给自己吃药看病,一边还是坚持马不停蹄往京城赶路,那段日子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如此恶劣的环境,严重的病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 或许小孩子都是这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却也不难。至少现在自己站在这里,只是看起来苍白瘦弱了些,身体的感觉却还好。 ...... “请问您梳洗好了吗?和风阁的人来传话,说是老爷要见您。”门外传来一声脆甜的叫唤,也将柳芙飘远的神思给唤了回来。 “稍等,这就来。” 柳芙看了看散在肩头的湿发,只胡乱拿布巾擦了擦,一边梳着辫子,一边收敛思绪推门而出: “我娘呢?” 柳芙抬眼,直视着眼前的女子。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着北方女子所特有的高壮身材和满月般的圆脸。她肌肤不算细白,却透出健康的红润之色。身穿银红的比甲配上葱绿的褥裙,手腕上一边戴了个银钏子,发髻斜簮了一支梅纹朱钗。虽是丫鬟打扮,可通身的气派却显出些与众不同来。 女子上下瞧了梳洗一新的柳芙,眼中闪过一抹隐藏极深的迟疑和探究:“尊夫人还在梳洗沐浴,应该一会儿就好了。柳......小姐不妨到暖阁烤火去下头上湿气,吃些热茶和点心。” 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入京,看到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小姑娘了,柳芙当然知道这个女子便是父亲停妻再娶的胡氏身边最信任的大丫头悠香。 悠香快二十岁了,却一直守在胡氏的身边。柳芙记得,因为胡氏不愿放悠香嫁人,两人牢不可破的主仆关系始终存在着一丝裂痕。若好好利用,或许能对自己有帮助也说不定。 悠香对自己说话间称呼上的不确定和几分唐突,柳芙心下虽然厌恶不耻,脸上却扬起一抹小心翼翼表情,笑道:“这位jiejie,劳烦您先带我去寻我娘。” “对了,奴婢名唤悠香,是常盈院的人,平日里是在咱们夫人跟前伺候的。”一边领人往对面的暖阁而去,一面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个悠香直盯着柳芙的脸看,似乎是想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柳芙故作不知,点头随口叫了声:“原来是悠香jiejie,麻烦您了。” 一阵风过,初春的寒意在夜里愈发明显。此时走在忽明忽暗的院落中,柳芙的心中却渐渐有些明了起来。 曾经的自己懵懂懦弱,只知道跟着母亲。她去哪儿,自己就去哪儿,从不多问,只带着怯懦的双眼去看京城中的一切。对于即将见面的爹爹,心里也是满满的憧憬和向往。 可现在的她已非当年。 沈氏带着自己乘了一个多月的牛车才抵达京城。在盘缠差不多用尽之后,终于比照帖子上的地址,在城南一条宽阔无比的街巷尽头找到了这“柳府”。 薄日下闪着光芒的红底黑漆匾额上,“柳府”二字是显眼;绵延整个街道的青石高墙也让人看不到边。敲开厚重的黑漆铜钉大门,迎接母女二人的并非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绕路人领到后院小角门躲藏而进的尴尬。 一如从前,柳芙没有见到传说中儿时经常背着自己上山摘果的爹爹,只有一个神色肃然自称陈管家的中年男子匆匆而来,说让母女两个暂时在月苑安顿,等“老爷”回来自会相见。 沈氏还沉浸在即将和分别多年的相公重逢的喜悦中,自然没有发现这高门大户中所暗藏的一丝异样气氛。但已经预知一切的柳芙却忍不住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柳冠杰若有心,早就应该亲自回到蜀中的山村里接自己母女上京,而非是拖了整整八年,只寄来一封薄薄的书信,让一对孤儿寡母独自跋涉寻亲。 心中清楚明白,柳芙知道,能不能与柳冠杰相认,怎么相认,这还是两说之事。特别是这个衣着考究的婢女言谈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更加让自己多了几分肯定。 对方称呼自己为“柳小姐”,并非“小姐”,还说她是伺候夫人跟前的。这个“夫人”显然并非自己的母亲沈氏,而是柳冠杰在京另取的妻子胡氏。 暗叹一口气,柳芙努力将自己眼底的仇恨和厌恶掩盖住,至少她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被亲生父亲放弃的痛苦,再经历一次,或许应该就没那么痛了吧。 ...... 同样梳洗一番,神色中掩不住欣喜的沈氏正站在院门口等着柳芙。 细润白皙的肌肤,柔和如风的微笑,柳芙重新看着熟悉的母亲,却发现年轻时候的她,好像身上并没有一个普通农家妇女应该有的风霜和粗糙。八年来独自养育自己,却让她充满了自信,魅力十足。 笑着过去扶着母亲,柳芙乖巧地跟在身边,默不作声。心底却暗暗发誓,要让母亲的笑容永远留在脸上,不再整日以泪洗面,独尽残生。 “前头拐角过去就是老爷的书房,两位慢行,此处是不许丫鬟靠近的,自有小厮在前头相迎。”悠香也是一路无话,只偶尔指点一下路径,再顺便侧头打量一番沈氏的模样。夜色的暖灯下,极度探究的眼神虽然掩饰的极好,却逃不过柳芙的眼。 沈氏看了一下廊灯下刚劲有力的“和风阁”三个大字,认出那是相公柳冠杰的亲笔,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赶紧从怀里掏出盘缠里仅剩的一小串铜子儿,递给了悠香:“多谢姑娘领路,这是一点意思,你收下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吧。” 悠香毫不意外的推却了:“您真是客气了,奴婢只是做好份内之事,怎敢乱收您的银......您的好处呢。” 柳芙知道这丫鬟不过是看不上那一串铜钱罢了,走到沈氏前头,仰头故作天真道:“母亲,既然这位jiejie不收,您不如给她您做的荷囊。那可是县城里的锦鸿记都要花一两银子收过去卖给富贵人家的好玩意儿,既体面,姑娘家也喜欢的。” “锦鸿记?”悠香眼里闪过一抹惊色,随即看向沈氏,似乎在等着验证。 “这怎么好。”沈氏话虽如此,还是把铜钱放回袖兜,又从另一个袖兜里取了一个崭新的荷囊出来:“只是随手绣绣的小玩意儿,正好来了京城就送去锦鸿记的分店,却落下一个,本来说自己留着随便装些小东西的,就看姑娘合不合眼吧。” 接过荷囊,就着清冷的月色和廊檐下的暖灯,悠香脸色略微一变,也没有客气地归还,又福了一礼便转身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