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许皖云的嘴里尽是血泡,额头上也冒出了许多痘痘。 正是八月,太阳在天空火辣辣地照着,气温炙热得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燃,她站在校医院门口,不停用手掌扇风。 她等江文睿。 舍友说刚才看见他在校医院挂吊瓶。可江文睿并没告诉她,自己病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从里面走出来,目光扫到许皖云,惊讶和慌张在眼中一瞬而过,把手中的纸塞进口袋,朝她走过来:“皖云,”他呵呵一笑,白皙的皮肤漾起清浅的红,“宿舍哥们儿不舒服,帮忙拿药。” 欲盖弥彰。 江文睿一说谎,脸就会红。 许皖云皱了皱眉,也不说破,牵他的手,他的手背上的一丝黏腻粘着她的指腹,大概是医用胶布撕掉的痕迹。 看着江文睿眼底的血丝,鼻忽然一酸。 嘀嘀—— 她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是一条短信,署名:江文恺。 内容简短:和他分手,给你五万。 许皖云盯着手机屏幕,五万,五万块钱…… 那应该会有一大摞子了,那么多的钱,大概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可以减轻她很多负担,也可以让他不用为了自己累成这样…… 回到宿舍,她就开始练习分手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总也说不好。上铺的苏小闻叹了口气,“你要真是下定决心,那就怎么狠怎么说。要不然江文睿也不会信。唉,我说你何必呢?人家那么优秀,又对你那么好,为着五万块钱,你就真把他卖了?”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其实自己也不想的。 提分手的时候,许皖云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就走,江文睿愣了好久,才猛然明白她的话。他死死握住她的手腕,许皖云挣脱不开,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他还是不松手。最后她狠狠咬牙,一记响亮的耳光上去,他缓缓地松了手,语气凄凉:“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知道。” “苦衷?” 她只能一声冷笑,极尽恶毒,“我能有什么苦衷,你言情剧看多了吧。告诉你江文睿,你就死心吧,其实我早受够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提。你说你哪点儿配得上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真不害臊。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说完她就跑到了街对面,路人看向她,她却不敢回头看,依稀从超市的玻璃墙里看到他追了过来,穿流的车辆将他阻挡在了路中间,挺拔的身影像一颗春天的树。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许皖云只怕他追上自己,狠心转身,将手上的戒指扔了出去,那是江文睿第一份工资给她买的。她像个疯子歇斯底里对他吼,“江文睿,这个破东西,还给你!只希望你以后别再死皮赖脸缠着我了!去死吧,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她恶狠狠地说着,却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江文睿整个人凌空飞起,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许皖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却看他满身是血,嘴角鲜红,咧开嘴对她笑,薄唇虚虚张了张,终是发不出声音。 手腕缓缓抬起,递给她一个东西。 是她刚刚扔掉的戒指。 许皖云多么想留下,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留,拨打了120,死命掰开他已经很虚弱的手,从围观人群中走了出去。 站在街角,看着他被抬上了担架,看着地上的血,终于落下泪来。 她想找那一枚戒指,却不知道它滚到哪里去了。 后来,法学院的同学和她讲:“医生说,江文睿的肋骨断了三根,其中有一根在他落地的时候戳断了血管,锁骨下动脉断裂,再加上严重的脑震荡……这一辈子……”同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 许皖云去医院看他,不敢走近了,只能透过探视窗远远地瞧着他,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绕着各种各样的管子,额头上一圈纱布,隐隐渗着红色。 不能看,真的不能看,她抹了抹两颊的湿润,转身就走。 江文恺笑着把牛皮纸袋给她,拍拍她的肩膀:“干的不错。居然还让他出了车祸,作为奖励,多给三千。” 她浑身都在颤抖,说话都语无伦次,“车祸不是我愿意的……这些钱,我是要用来救命的……医药费、火灾赔偿款、还有学费……” 她一一数着,似乎这样自己就能心安,江文恺却笑着摇摇头,“这些我可不关心。” 许皖云将牛皮纸袋向下一抖,一张一张地红色票子就露了出来,带着不明气味,刺得她眼眶鲜红。 这些钱,沾满了江文睿的鲜血。 每一张,都是用江文睿的命换的。 从床头柜里取出医院的催款单,蓝色的纸,看着上面的最后通牒日期,就是今天。 数了数金额,远远大于五万,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背,真的没有钱了。 去交费,把催款单和江文恺给的钱都递过去,交费处的医生将其余的催款单都退了回来:“怎么还差这么多!”好说歹说,希望最后催款日期再延长两天,医生也有些无奈,“真的不行。你还是快去筹钱吧。” 许皖云木讷地点了点头,一转身,却看见父亲坐在轮椅上,在转角处,茫然地看着她。 她叫:“爸!” 许亚青满眼的内疚,看着她,眼眶红红的,“皖云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爸不好,爸真是没想到煤气没有关……居然引起了大火,烧伤了那么多的人,真是没想到……都怪我,怪我……”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爸,说什么呢。” 许亚青顿了顿:“钱……差很多的话,就算了。躺在医院烧钱,还不如回家算了……” “没多少,真的没多少了。没事,我今晚上就能全补上。” 许亚青低首,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给江文恺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生:“喂,你找谁?” “江文恺。” “他在洗澡呢,你等一会儿再打来吧!”还没等她回答,那边就挂上了电话。 江文恺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身边的女友像走马灯一样地变换,仗着老爹是集团老总,从来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周围的朋友也都是家世背景雄厚的千金或小开。像她这样的灰姑娘,又怎么会认识江文恺这样的富家子。说起来,她也觉得很奇怪。 可确实是江文恺先找的许皖云。那天江文恺把她叫出教室,对她说:“我听说你很需要钱?我给你五万块钱,让你离开江文睿,你答不答应?”许皖云当时一口回绝,江文恺最后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江文恺恨江文睿,这是她当时就推测出的信息。却没想到,江文恺对江文睿,何止是恨,那是恨之入骨! 江文恺的电话打了过来:“皖云,什么事?” “你能不能给我借点钱?” “借钱?好啊。”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慵懒,“你陪我睡一晚上,我给你钱都没关系啊。” 许皖云啪地一下挂上了电话。 她要借钱,打遍了所有认识人的电话,勉强借到了一些钱,却是杯水车薪。她没办法,指甲死死抠住键盘,直将手指抠出了血,还是在江文恺的名片页按下了拨出键,她声音都在颤抖:“江文恺,你说的话,你不要反悔!” …… 从江文恺家的别墅出来,已经过了凌晨五点。 夜色寂静,远处霓虹闪烁。 交住院费的时候,医生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揪住领口,领口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裙子也皱巴巴地像是梅干菜,她必须回家换衣服,洗一个澡,不能让父母知道和看到。一转身却正迎上了许亚青严肃的眉眼,他皱着眉头,叫着她:“皖云!” 许皖云点了点头,走过去,父亲伸出粗糙的大手笼住了她的脸颊,她便把脸伏在父亲肩头,那么一瞬间,她眼泪快掉下来。吸了吸鼻子,终是忍住。 许亚青坐在轮椅上,说不出的愧疚,忽然看见了她胸口崩掉的扣子,和脖子上一小片淤青色的痕迹。顿时脸色一紧,“皖云……你!” 许皖云愣了一下,抬起头,父亲一个巴掌就打了过来。父亲狠狠地瞪着她,突然手急速地转着轮子,调转方向,上了楼,她追上去,“爸!爸!爸——” 一直追到了顶楼,不详的预感袭来,许皖云几乎是狂奔过去,还是没有抓住父亲的手,父亲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下冲,她歇斯底里地叫:“爸!爸——” 父亲连看都没有看她,毅然纵身跃下,只听到下面传来闷沉的一声响,伴着几声尖叫,一一传来。她哭不出来,呆呆地走到顶台的边缘,向下望,血rou模糊地一片影子,红色的液体不断地蔓延…… 只要再向前迈一步,她就可以和父亲在一起! 最后警车来了,警笛一声一声地轰鸣,这才让她如梦初醒。 狂奔下楼,拨开人群,扑上去抱住父亲,许亚青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等着她:“皖云……爸对不起你,要走了……这样,你是不是就少了些负担?……皖云……以后不要做傻事了,爸心疼……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 除了泪还是热的,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冷。许皖云干巴巴地抽搐着,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跟着警察做完笔录,一出公安局就接到陌生的电话:“你好,是许皖云么?” “我是。” “这里是东区派出所,你弟弟许天琪和人打架,请你现在过来一下。” 她匆匆忙忙赶到东区,天已经下起了雨,开始时候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越下越大,一直变成瓢泼大雨,她没带伞,被淋得浑身湿透,将许天琪接出来。许天琪明显喝多了,满身的酒气,笑嘻嘻地靠过来:“姐。你去给我买点儿酒呗。” 许皖云全身冰冷,脑袋昏沉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天琪,你要喝酒?” 天琪路走得歪歪扭扭:“姐。”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冷笑,“你要喝酒是不是?你要喝酒是不是?好!我让你喝,我让你好好地喝酒!我让你一次喝个够,喝死才好!”拽着天琪就往商店边走去,掏钱买了两瓶啤酒,就向许天琪砸过去,天琪避了过去,两瓶酒全都砸碎了。 天琪酒终于醒了一分:“姐,你要砸死我啊?” 许皖云没理许天琪,闷着头就往前走,她不想管了,谁她都不想管了!天琪也这么大了,离了自己又不会饿死冻死,为什么还要靠着她?为什么还要拖累她?! “姐!”天琪跑过来,“姐——” 许皖云心里淤积的痛苦一瞬间爆发出来:“爸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江文睿瘫痪了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和人上床了,只为了能交齐所有的住院费,你知不知道?!天琪,你就知道喝!就知道和人打架?!这是你第几次酗酒闹事了?这是第几次我从派出所里把你领回来了?你也不小了,凭什么所有的负担都要我一个人担负?!啊?天琪,我不想做你的jiejie了。mama我抚养,赔偿款我清偿,但你自己的生活费你就自己去赚吧,我不想管了。你好自为之吧。” 雨水从头浇到脚,许皖云睁不开眼睛。一直往前走,许天琪追了过来,抱住她的腿,哭了出来:“姐,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她回到所谓的家,反正父母长期住院,天琪也住校,她只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换了身衣服,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许皖云拿起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江文睿来电,是否接听? 许皖云盯着手机看,屏幕一闪一闪。 江文睿来电,是否接听? 她终于接起:“喂,文睿。” “皖云,我听说了叔叔的事。你还好么?” 江文睿的气息很虚弱,却尽力保持平静,那样温柔的声音飘在电话里,她终于落下泪来。 她咬住嘴唇,让自己声音听来平静无波:“嗯,我没事。” “皖云?” “嗯。” “你哭了?” 许皖云半天没有回答,江文睿叹了口气,沙哑着说,几乎就要哽咽:“皖云,我多想陪你走下去,多想、陪你度过你的艰难。” 她说:“好。我等着。” 气氛真是低靡,江文睿努力微笑,虚虚说了什么,许皖云听不到,可他还在说,声音通过听筒传过来,沙哑的气息,断断续续的词汇,直到那边传来一记机器的脆响,嘀的一声,电话像是掉在了地上,被挂断。 他最后一句话,她听清楚了。 好好照顾自己。 她忽然就忍不住,小声地抽泣,后来变成嚎啕大哭,她只觉得要把身体里的水全都哭出来。 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江文睿的声音。许皖云后来去医院看他,却只看到床头柜上淡粉色的花篮,清风将窗帘掀起,一丝一丝袭来冰凉。 转眼就过了六年。 这六年里,她不停地打听他的消息,却杳无音讯。好久好久,她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走了。 永远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生活还是在继续。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究竟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才能够从生活的压力中抬起头来,又是用了多么漫长的时间,才能够从他的离开的打击中挣脱。想哭的时候,就去走廊里,捂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就只是抽噎,靠着冰凉的墙角,刺骨的寒意一直渗进了心脏里,疼的想用刀子生生剜掉,就算是鲜血淋漓,那也是比这样的疼痛好的。 不过,终于,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