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太皇太后把康熙叫到了跟前,康熙跪了下来,像是小时候一样枕在祖母的膝头,娴儿去时他痛彻心肺,贵珠如今也去了,他只觉得心里发空,像是什么东西被掏走了一样,只想这样藏在祖母怀里,哪里都不去。 “哀家可怜的玄烨啊。”康熙的生母孝章皇后去时,太皇太后就是这样摸着他的头,这样念叨着。 全佳氏站在门外,看见这个情形立时就愣住了,只是她久在宫中伺候,立刻低下了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太皇太后向身边的江嬷嬷使了个眼色,江嬷嬷迎了出去,把全佳嬷嬷拉到了一边,“全佳的,可是秀常在那里有什么事?” “秀常在听说主子娘娘薨逝,伤心过度晕了过去……” “可请了太医?” “太医说是伤心过度,忧思甚深。” “她晕倒时你在跟前?” “听李佳氏和另两个媳妇子说,之前已经晕了一次,她却不叫说,二一回晕时,我正在那里,以我的浅见,似不是做假。” “这个秀常在倒是个有良心的。”江嬷嬷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伺候着。” 待康熙离了慈宁宫,江嬷嬷把全嬷嬷说得话对太皇太后又说了一遍,“奴才又自作主张问了旁地人和太医,秀常在没做假。” “她如今怀着龙种呢,贵珠又一向宠她,听到这样的信儿她昏倒也是常情。” “太医说秀常在除了忧,还有惧……” “唉……她本是坤宁宫的人,如今靠山倒了,她又怀着身子,岂能不惧?”太皇太后久在深宫,自是知道秀儿如今情形凶险,可又不能抹了佟佳氏的面子,把秀儿弄到慈宁宫或者是慈仁宫,她闭目算算康熙的子嗣,想想太宗和世宗的寿元,更觉得秀儿这一胎珍贵,几番权衡下了旨意。 “传哀家懿旨,乌雅秀怀胎有功着晋为贵人,赐住延禧宫,交荣嫔仔细照看。”荣嫔子女双全,出身却不高,年轻时因极受宠还有些志气,如今连丧几子,身边只余十皇子(三阿哥),未满周岁时便送到绰尔济家中寄养,吃了那么多的亏,要说吃一堑长一智宫里谁也比不上荣嫔,旁人难把手伸到延禧宫。 传完旨意之后,太皇太后又特意叮嘱了江嬷嬷,“皇上如今只有三个皇子,子息实在单薄,你传出话去,谁要是敢生事,哀家可不是吃素的。” 江嬷嬷浑身一凛,就连苏麻拉姑都愣了一下,太皇太后许久没有这么杀气外露了,“嗻。” 上一世秀儿曾跟同事一起参观过故宫,她一向眼里只有事业,走马观花一样,中间还出去打了几通业务上的电话,如今想想,故宫和清朝的紫禁城真不是一处地方,只有空空的宫室,却没有那些踩着轻快的脚步来来去去的太监,两人一对或排成一排行走的绿衣宫女,每一处宫室皆能嗅闻到的各色薰香,随处可见的带着深意的笑容,精美华丽的丝绸,精致的古玩摆件,偶尔会听见因圣驾来临而响起的鞭子声——这是紫禁城,不是故宫。 她对故宫延禧宫的印象留存于西洋烂尾楼,不土不洋不中不西不伦不类,像那个苟延残喘的皇朝一样丑陋。 可康熙早期的延禧宫却不是这样的,宫室与别的宫殿相比,并无多少不同,要说不同,就是那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寻常妃子喜欢养的鸟雀、波斯猫、狗,甚至连花木都是寻常可见的。 来来去去的宫女们脸上不施脂粉,衣着干净素淡,偶尔互相之间说两句话,都细如耳语,荣嫔比秀儿记忆中更沉默,纽祜禄氏和秀儿的不爱说话,是因为心中有数,需要说话的时候都很会说,而荣嫔,则真的像是对人无话可说。 荣嫔此时心里也烦得很,她生了五子一女,结果只活了一个,女儿养在兆祥所,儿子不满周岁就又病了,被送到了绰尔济家才得平安,她如今顾不得别的,只是惶惶不可终日,日夜忧心儿子,什么**争宠、争权夺势的心思全都淡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太皇太后竟把秀贵人送到了延禧宫。 荣嫔有资历,有儿有女,又不想为了继续向上爬装低调,直接就住进了延禧宫的前殿。 “我身子不好,又经不得事,自皇后去后,已经几日几夜睡不着觉了,幸好你这个时候来了倒有个能说话的了,延禧宫本是前朝留下来的,我住进来之前内务府只简单修了修,外皮儿看上去不错,内里能住的屋子不多,你又有着身孕,索性他们原以为我要住后殿,把后殿收拾得分外齐整,你带着你的人住后殿去吧。” “奴才小小贵人,实在是当不起。” “又不是让你住正殿,配殿你总是当得起的吧?我让人把东配殿给你收拾出来了。” “奴才谢嫔主子。” “太皇太后既把你交给了我,少不得我要cao些心,只是我爱静,听见稍大点的声响头就疼,如今咱们虽住得远,你又有身子,但平日还是以静养为要。” 荣嫔排明了要跟秀儿拉开距离,少些牵扯,秀儿倒松了一口气,荣嫔要是假意与她亲近,她倒要起防心了。 秀儿摸了摸平坦的肚子,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传说中很忙的“四爷”,她都要平平安安的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神挡杀神佛当杀佛! 荣嫔眼神昏暗不明地瞧着秀儿的肚子,又一个自以为有了身孕就前程似锦的天真女子,这紫禁城里,怀了孕能生下来是有本事,生下来又能养得大,才是真有本事。 荣嫔并没有撒谎,延禧宫果然年久失修,而后殿是内务府简单修过的,秀儿搬进了东配殿时,梁上的画还是新漆的,家俱都是半新不旧的明式家俱,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经历过多少主人,有些家俱花样还跟别的不配,明显是后配到一起的,内务府按照贵人等级赐给的铺陈早已经摆上,因屋子不大,倒也不显得寒酸。 琥珀扶着秀儿坐到暖炕上,“小主,您累了吧?赶紧歇会儿吧。” “我不过是有了身孕,又不是病了,才走了这么几步路,累不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主您如今月份小,当以静养为要。”全嬷嬷说道。 “是我年轻见识浅,就听嬷嬷的。”秀儿没吃过猪rou好歹见过猪走,上一世同学、同事怀孕她围观过不少,知道怀孕的症状多种多样,前三个月要静养她也遇见过,只不过是因为那人折腾得狠了,怀孕穿高跟鞋不说,还跑去逛了几个小时的街见了红,被勒令卧床,她现在的所有症状都是健康的,所谓静养不过这个时代的老令罢了,越富贵的人家越讲静养,紫禁城里住的这家是天下最富贵的,静养这两个字八成是她日后生活的主题了。 躺八个月?秀儿才不肯……唯今之计只有阳奉阴违。 正这个时候李嬷嬷也进屋了,身后还跟着穿着老绿旗袍的九儿,“奴才给小主请安,太后说您如今升了份位,身边只有一个宫女子伺候实在瞧着不像,特意将身边的九儿赐给您。” “奴才谢皇太后恩典。”秀儿眼前一亮,自离了慈仁宫,她身边一个支近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皇太后竟把九儿给了她。 九儿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奴婢给小主请安。” “起咯吧。”秀儿的笑容收了收,她如今已经不是秀姑姑了,她是秀贵人,“太后身子可好?” “太后身子康健得很,只是伤心皇后早丧,哭了几次,又惦记着您这一胎,听说您升了份位,又移到了延禧宫,这才让奴婢来伺候您。”九儿越说声音越小。 “太后事多,还要惦记我,实在是我的不孝。”秀儿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小主您保重。”全嬷嬷、李嬷嬷、两个媳妇子全都围了过来,好像秀儿一哭就要把孩子哭出来似的。 可秀儿就是忍不住,一直想哭,甚至连小的时候听见阿玛跟额娘吵架,额娘骂阿玛不知生计整日只知享受,阿玛说额娘不会持家也不会生儿子的事都记起来了,哭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让嬷嬷们见笑了。”秀儿哭完之后心里痛快了,瞧见这一群如临大敌的人又不好思了。 李嬷嬷递了帕子给她,“有孕之人经不得事儿,奴才还见过因树上多掉片叶子,就哭了半宿的呢。” “真有这样的?” “可不是真有。”全嬷嬷在一旁敲边鼓,“奴才让人熬了安胎药,小主哭过了心里痛快了,喝了药好好睡一觉。” “嗯。” 秀儿喝了药睡下,谁知迷迷糊糊刚睡着时忽然闻到了一股薰香的味道,她睁开眼,看见琥珀在往香炉里扔香料,“什么香?”应是苏合香,可又有些不同…… “回主子,这是加了薄荷的苏合香,这屋子久不住人,有些怪味儿。” “不要拿这个薰,你拿些木炭来放在背人的地方,你再跟内务府要些花来,就说我瞧这屋里素淡,想养些花木,若有吊兰更好,若没有不拘什么只要是四季常绿的就送些来。”薰香秀儿只知道皮毛,花草想要下毒却不易。 “嗻。” 秀儿见琥珀噤若寒蝉的表情,又有一些不忍,“是我有孕闻不得怪味儿,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哪敢这么想,只是奴婢太笨了,比不得旁人灵巧。”琥珀原本是皇后给秀儿的,也是皇后安在秀儿旁边的钉子,如今来了秀儿在慈仁宫里的旧识九儿,深怕会遭秀儿厌弃。 “我早说了,你我是栓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谁都跑不了。”秀儿笑道,“只不过如今这绳上拴得蚂蚱多了几个,蚂蚱多了更要劲儿往一处使,咱们生死都不要紧,只是他要紧。”秀儿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饿了,你看看全嬷嬷和李嬷嬷收拾完没有,收拾完了替我要一碗白粥,旁地配菜都不要,有好酱菜切点子来。” 没过多大一会儿,全嬷嬷就捧着食盒进来了,第一层里面果然是一碗白粥,用八宝攒心盒分装了八样酱菜,第二层里则是各式的饽饽,“小主,咱们的东西还没安置完呢,您要得急,厨下的人又不甚得力,只弄了这些,委屈小主了。” “我一人能吃多少,这些已经过多了。”秀儿叹息,她早知道紫禁城里的人什么都懂,就不懂简单二字,这还是简朴的清早期呢,真不知道后来会奢侈成什么样。 秀儿一边想一边就着酱菜吃了半碗粥,余下的全赏给了下面的人。 到了晚上的时候,秀儿带来的这些人已经安置好了,她算是正式的在延禧宫里住了下来,秀儿躺在床上望着帐子,这一年太乱了……什么时候她能安定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