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晏鹊榭里的这个腿脚不便的主儿不出来迎接圣驾是常有的事,宫人们见皇上并不怪罪,也便随她去了。 赵匡胤昂首阔步地步入了晏鹊榭,在宫婢无谓的引路下径直迈上了二楼的阶梯,大袖一挥,让不必跟了。 二楼的外间只有一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屈身行礼,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望内间而去。 那个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面的倒影可见她仿佛失神的容颜。 “如何?太医日日来施针,可想起些事了?”他掀袍在一旁坐下,嗓音沉厚带着天家不可轻视的威严,动作随适却似相识多载的老友。 “不曾。”女人仍背对着他。 “哦?若是不曾,你为何不敢看朕?” 皇甫罗扶着台案缓缓转过身,面色素淡:“若是想起些事,臣妇便不敢面对皇上了吗?” 许是那句“臣妇”刺痛了他的耳朵,赵匡胤横眉怒目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似的。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你当真知道自己犯了何罪?朕怎么没觉得。” 皇甫罗只是颔着首:“皇上赎罪。” “皇甫罗啊皇甫罗,枉你巾帼半世,到头来竟尽忘前事,成了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赵匡胤沉着嗓子冷笑,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的武功呢?你的傲气呢?你的国仇家恨呢?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沦落成一副如何可悲的模样!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本应该感到害怕的,可这些日子被软禁在这晏鹊榭中,她的心境却愈发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太医的施针起了效用,她开始去回想那些她曾不愿触碰的往事,可似乎有一道墙遮挡住她的视线,只有推倒这道墙,她才能看见过去的自己。 但,有些东西渗过脑中的这道墙潜移默化地透了出来——是寒气。她仿佛感受到墙的那一头是滴水成冰的暮岁寒天。她已经知道自己是皇甫罗,却又不是真正的皇甫罗。真正的皇甫罗应该是个凛若冰霜的女子,而她在一点一点地冲破枷锁,重新回到这个人间。 “若那个我回来了,皇上就满意了吗?”她的下巴被男人捏着,眸间却恬淡清平、波澜不惊,“那皇上何不亲口告诉我那些往事、那些国仇家恨?” 她的眸过于清冷,像极了当年的那个皇甫罗,赵匡胤不由得一晃神,哂笑道,“朕要你自己想起来,朕要你爬出蜗壳,避无可避。那才是朕认识的皇甫罗,那才是敢和朕为敌的皇甫罗!” “若是她回不来了,又如何?” 他发狠道:“那你便在这晏鹊榭住到老、住到死!除非赵普有谋朝篡位的胆子和能耐,否则不管他有多少勾结外邦、结党朝野的本事,你们都休想再见!” “皇上请用茶!”堂中倏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赵匡胤偏过头,见方才在外间服侍的婢女捧着茶盘站在一旁。 “不用!你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婢女却像是没听见皇上的吩咐一般,自顾自地捧着茶盘送上前去,赵匡胤心中烦躁,瞪了那婢子一眼正欲发怒,却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给牢牢地攫住了视线。 那婢子,正是林清瞳。 赵匡胤捏着女人下巴的手不自觉松开,高大的身躯定定地立着,目光涣散地望着林清瞳。赵攸怜忙掀开帷幔跑了出来,揽着皇甫罗温声安抚:“娘,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家。” 影卫亦从暗处出来,望了黄袍男子一眼,低声道:“怜小姐,现在动手罢?” 赵攸怜左右打量了一番:“你先带我娘离开……” 皇甫罗募地发问:“你们要做甚么?我要留在这里。” 施行催眠术之时最忌打扰,赵攸怜担心她说话的声音过大,打断了林清瞳对赵匡胤的控制,那便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好……娘你留在这里看着,但是不能出言打扰,否则功亏一篑,女儿这条命可就赔在这了,你忍心吗?” 晚间的凉风拍打着精致的雕花木窗,夜,静得可怕。 皇甫罗的视线移向相对而立的林清瞳和赵匡胤,徐徐地点了点头。 “清瞳,开始罢。” 林清瞳微微眯眼,眸中的光变得凌厉起来。 “你是谁?”她问道。 赵匡胤木讷地答着:“朕乃大宋天子,赵匡胤。” “皇甫罗是谁?” “皇甫晖之妹,叱咤战场的皇甫二小姐。这个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还活着吗?” 赵匡胤眉头微皱:“还活着,她没死,没死……” 赵攸怜紧紧地盯着二人的对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清瞳默然片刻,重又问道:“你好好想想,皇甫罗,她还活着吗?” “她……”面对这个问题,他难得地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起来,“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想清楚!皇甫罗,皇甫晖之妹,叱咤战场的皇甫二小姐,她是不是死了?” 赵匡胤怔了怔,放弃了挣扎:“是……” “怎么死的?” “她杀了慕容延钊之后,重伤在身,坠崖而亡。” 林清瞳似乎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紧接着问道:“你前几日和宋同平章事赵普有过争执?” “是。” “为甚么?” 赵匡胤想了想,“记不得了。” “既记不得了,便不要再执着。” “是。” “晏鹊榭里住的女人,是你放走的,若有人问起,让他们休要再问此事。” “好。” “睡罢。” 话音落下,赵匡胤双腿一软向地上倒去。影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架着胳膊把他拉到床上平躺着。 “清瞳,你真厉害!” 赵攸怜面露喜色,上前拉着林清瞳连声夸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她光顾着高兴,却没注意到坐在梳妆台前的皇甫罗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像是被窗外吹进的丝丝凉意给浇了个透。 “娘?你怎么了?”赵攸怜转过脸来,才注意到女人的异常,忙蹲在她的腿边探问。 皇甫罗颤抖着抬起手,缓缓地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陷入不住的痉挛中。她死死地咬着唇,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将唇瓣咬出了血也浑然不知。 赵攸怜彻底慌了神,“怎么了?娘你哪里不舒服?说啊!是不是头疼?娘……” “怜小姐,夫人,还是快些离开皇宫罢!”影卫催促着,且不说他们在此处已经逗留太久,就是眼下这母女二人闹出的动静,极有可能引来楼下的侍卫。 赵攸怜回过神来,心知留在此地也是无益,“快,带娘出宫去寻医士!” 影卫得令,举步上前正要将皇甫罗打横抱起,不料后者突然松开了脑袋,反手一指,点中了他的xue道。 “夫人……”影卫立时动弹不得,惊愕之下不由得暗道:老爷不是说夫人已经忘了武功吗?怎么会…… “娘,你做甚么……”赵攸怜亦是大惊失色。 皇甫罗眸色澄明,一派清冷,与方才判若两人。 “小怜。”她淡淡地唤道。 赵攸怜睁大了眼,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口中逸出支离破碎的两个字:“师,师……父……”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父?”皇甫罗双瞳透出的光寒到极致,她冷笑了一声,“你和赵普倒是做的好局。” “师,师父,你都,都想起来了?” “我若想不起来,便由得你们这般诓我吗?”她一掌拍在妆台上,脂粉钗蔻震落满地。 “师父,你听我解释!我和爹都是为了你好,你既忘了往事,若能换得后半生无忧无虑,未尝不是因祸得福!爹他是想保护你……” “住口!我用得着赵普那一介小人保护?他不过处心积虑地想将我困住。小怜,师父真是错看了你!”语罢,皇甫罗运掌发力,自妆台角上生生拗下两长条木料,以木支地,站起身来。 赵攸怜暗道不妙,如今影卫xue道被锁,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怎么解,林清瞳的武功底子尚浅,帮不上甚么忙,若皇甫罗一怒之下执意离去,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拦得住她。若是她有意躲着他们,销声匿迹隐于江湖,只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得。 “师父息怒!此事的确是我和爹欠考虑,师父若生气,便闯到相府之中向爹讨个公道!对,不单单是他此番诓骗师父之事!这些年,我待在相府之中,如一个私生女一般,相府上下从未将我当正经小姐看待。平日里,我极少见到爹,便是见到了,也是寥寥几面。我从未体会过所谓的父女之情!师父,你要替我讨回公道!” 皇甫罗斜了她一眼,轻笑着:“倒亏得你这般听他的话。” “那是因为爹很严厉,不苟言笑。他的吩咐,我一向不敢不听,若是犯了错,他可不像师父你这么好,让徒儿多练几个时辰功便是。轻则禁足几天,重则几个月,对!师父你说得对,他就是喜欢将人困住,他就是想要将一切都握在掌心里……” 赵攸怜滔滔不绝地“控诉”着,生怕自己一停下来,下一秒皇甫罗的衣角便会消失在窗外。 “你有了林卿砚那小子,何须师父替你讨公道?” 皇甫罗拄着简陋的“双拐”,轻巧地“迈”了几步,似在试手感。 赵攸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他哪有胆子和我爹拍桌翻脸啊!他比我还听爹的话……师父,你难道不恨爹吗?我们一起去找他,将一切都说清楚!” “恨?”她似是在问自己,“若是恨,我便该立时将此人毙于掌下!” 她视线终处,赵匡胤正平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