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记忆如沙?相悦难
林清瞳的伤势总算是缓住了,依秦本草的话说,性命无虞,只要好好休养,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蹦跶。只是这右胳膊恐有些不大便利,将养个把年也就好了。 赵攸怜跌跌撞撞地摸着墙出了林清瞳的卧房,被林卿砚打横抱起塞回了她自己的病榻上,一睡就是一个整日。 林卿砚盘腿坐在床尾,打坐调息,缓缓打通阻滞的经脉,将体内的化功散一点点合化。收气归元,他睁开眼,转眸望向睡意正浓的女子,静静地端详着她的小脸,看得出来,她是累坏了。 自己的伤本就没好全,还跑进跑出一阵忙乎,看着她如雪的面色,他多么想自私地将她关回屋子里好好歇着——可是他不能。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如此卖力地鞍前马后,不单单是想要医好林清瞳的伤,多少有几分为他偿债的意思。 他去看过林清瞳,本就是那般瘦小的一个姑娘,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显得更加清瘦了。若说他当下惊怒交加不及反应,那么后来,夜幕落下,姜楠铁青着脸闯入房中,揪着他的前襟质问他要拿林清瞳怎么办的时候,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诚然,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认了几日的师父奋不顾身,林清瞳跃出窗外挡在他身前,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姜楠问他:“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傻丫头喜欢的是你吗?” “她救了你的命,你打算怎么办?” “别给我在这里装傻充愣!你不觉得应该给她一个交代吗?” 可是,他又能给甚么交代?那层窗户纸没捅破之前,或许他还能让林家武馆成为林清瞳的庇护之所,倘若说破了女儿家的心思,她与阿佑,她与他又该如何自处。 终归,他不是她的良人。 “你难道就任由那个傻丫头一门心思地继续喜欢下去吗?”姜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 “她从入师门的那一日起便知道,阿佑是她的师娘。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饶是如此,我还要如何说清楚?”林卿砚苦笑着,“说清楚了,又有何用?” 姜楠紧紧捏着拳头:“你便是这般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救命之恩便以命还。若果真还不了,也只有欠着了。” 姜楠朝林卿砚背后紧闭的屋门望了一眼,咬牙道:“一妻一妾,未见得有何不妥。” 林卿砚笑着摇摇头,却道:“你不打算夺回美人芳心了?” 姜楠的心事被他一语道出,却也不恼,眉间的愁云化散了些,“美人?只怕她还担不上美人二字。不然,你怎会连娶她做个小妾都不愿?” “你明知这不是样貌的问题。我便问你一句,你眼下的怒意,是因为清瞳受了伤,还是因为她是因我而伤?” “谁说我发怒了。”姜楠松开手中的一团衣襟,在他胸口上拍了拍抚平褶皱,转身负手而去…… 回想起昨夜之事,林卿砚半是好笑半是怅然。笑的是姜楠这纵横疆场的浪子竟赔在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姑娘手上,叹的是天不遂人意,两情相悦难。 “笑甚么?” 他闻声望去,见女子窝在床上揉着眼睛,眯着一只眼看着他。 “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舒坦。” 听他此言,赵攸怜猛地翻身坐起来,急问道:“我睡多久了?清瞳怎么样了?” 林卿砚扶着她的肩膀,一阵皱眉:“起这么急,当心头晕。你睡了一整日,现在是卯时。清瞳那边有人照顾,不用担心。” 见他盘腿打坐的样子,赵攸怜回想起昨日之事,关切道:“你中了化功散,现下如何了?” 林卿砚将袍摆一掀,施施然站在了地上。 “化功散果然名不虚传。如今我的功力已恢复了六成,明日此时便可无碍了。”他从案上拿了一封短笺递给女子道,“这是昨夜送来的,相国的信。” 赵攸怜伸手接过信,嘀咕道:“爹怎么知道我们在建阳?” “你怎么忘了?我们初到建阳时,让墨铢送过信回去。那信还是你看着我拟的……”林卿砚哭笑不得。 她将信将疑地将信纸从封中抽了出来。那短笺上并无落款,之所以说是赵普所书,是因为其中内容。 “我爹说,冯峥死了,赵光义恐怕要出手了。”草草地扫了一遍,赵攸怜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信中内容。 林卿砚点了点头:“原先赵光义虽知冯峥背叛了他,却没有清理门户,想是相国暗中施压,令其投鼠忌器。如今冯峥横死,区区六品官之死在明里自是掀不起甚么波澜,但这恰恰说明,赵光义过腻了相安无事的日子,重整旗鼓打算反咬一口了。相国担心会波及我们,特来信相告。” 见她沉吟不语,林卿砚又叹道:“虽说信中没提,可以想见冯峥这一死,相国在皇甫将军那只怕不好交代。” “可是……”女子募地道,“冯峥是谁?” 林卿砚生生被她这一问噎住,立时警觉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还记得皇甫将军失踪的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赵攸怜依言在脑中回想,却在下一刻不由得慌了起来——她感觉,那些回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时隐时现、模糊难辨…… “我……只记得,她失忆了,被人救了……其他就,记不分明了……”她睁大眼睛惊恐地望向他,“怎么回事……我本应该记得的,对不对?” 对上她惶乱无措的目光,林卿砚的心陡然一痛——他意识到,出事了。 …… 秦本草说,应该是因为怜姑娘前几日撞的那一下恰巧磕到了脑袋里的甚么地方,导致记忆模糊。这样的情况倒也不少见,照眼下看来,这种症状在近期内会一日日地严重起来,不排除完全失忆的可能,但也有可能一段时间过后就渐渐地恢复过来了。是好是歹,只怕要看天意了…… 林卿砚紧握着拳,不甘心地追问:“就没有甚么法子能医吗?” 秦本草淡淡地摇了摇头:“这脑袋的事一向是说不准的……山外有高人,依区区的本事,只怕……这样罢,我暂且先开几帖药,看能不能缓解遗忘的程度。” 他行医多年,对生离死别的事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如何在一些人、一些事面前,表现出无可奈何的遗憾,却不大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病者、家属那种撕心裂肺的苦了。 赵攸怜听完秦本草的话,死死地咬着下唇愣是没吭一声,直到林卿砚开门将提着药箱的秦本草送了出去,转过头时便见她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打了几个转,终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林卿砚心头一苦,三两步走到床边将她拥入怀中,强自镇定地安慰道:“别怕……天下之大,有那么多的名医神医。我们还没去找,又怎知道没有医治之法?今日找不到,就明日再找。明日找不到,就找百日千日,你会好起来的……” “人生又有几个千日……”她倒在他的怀中潸然泪下,“甚么都忘了……那我还是我吗……我不要像师父那样,被爹编织的谎话玩弄在股掌之中……我不要活得伶伶俜俜,活得不像我……” “你放心,就算你都忘了,我也会一桩一桩地重复给你听。所有的事,我都帮你记着……”林卿砚道,“你不会像你师父那样,你不会伶伶俜俜。你相信我吗?我不会骗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你都是我的阿佑,你一直都是你。” “如果,如果我把你忘了……怎么办……”她心底的防线彻底崩溃,泣不成声,“如果我把我们之间的回忆,都忘了……” “没关系。”他的声音微哑,却总能给人安心的感觉,“你忘了我,我会让你再认识我。你忘了我们之间的回忆,我们可以再一起去创造更多的回忆。怎么,你不相信我的魅力?你不相信我有办法再让你爱上我?” 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林卿砚勉强扯出一个笑,搂了搂她的肩,“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这样倒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就不必担心你再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知道……” “好了,不要再自责了。”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若心里难受,我可以把衣服拿来给你擦擦眼泪鼻涕,让你好好地哭一哭。可是我看不得你这般怪自己,这件事说错,错在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不知道……” 她埋在他的臂弯里,真真正正地放声大哭起来。林卿砚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默默地拥着她,分担着那份似无止境的苦痛与恐慌。 “求你……别让我把你弄丢了……” 她不断地抽噎着,齿缝间断断续续地滑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