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汴城一行?动心意
李从善上下打量眼前这个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男子,似没有意识到距上一次相见不过两月。 他施施然掀袍下跪,一应礼数比之从前大有长进——那些繁文缛节,他并非记不住,而是当初的他被惯得轻狂。 已近子夜,院外的宋兵如蛆附骨,仍自持枪静立着。 李从善轻叹道:“王妃的信本王已经看过,当初本王得知岳翁仙逝,之所以不近人情瞒着你,是忧心你年少气盛,闯出甚么祸事。如今见你沉敛有余,实感欣慰,还望你莫要记恨本王当初所为。” “姐夫乃一国王爷,自当以大局为重,小弟又岂会这般不知轻重?只是当朝jian臣作祟,令先父无辜蒙冤,还请姐夫施以援手、大白真相。” “你想要本王怎么做?” “敢问姐夫,如今宋国留客数月,姐夫可有归国之意?” “盛情难却,不堪拂意。” “既然姐夫暂时不能回朝,那便请姐夫书信一封,言明奏章被换之事。小弟已另派人手追查张奉洵与外人勾结的证据。届时双管齐下,当有所为。” “好。本王少时便将信拟来。”李从善顿了顿,又道,“卿砚,那同心珏的消息可是你命人散布出去的?” “正是。” “你这路子倒也不错。只是大义为先,你万不可意气用事!” “姐夫放心。”林卿砚谦顺地颔首应着,静默片刻,方开口道:“姐夫可知宋国御林军包围相府是因何而起?” 李从善目露疑忌,一面道:“此事尚无定论。或有传言,称有人弹劾赵普里通大唐,宋帝正在查证此事,故而将赵普一家软禁在府。” “呵!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还有半句话林卿砚没有说出来——宋帝尚知明廉暗察,江南国主却只会妄断臆测。 李从善不予置评,起身道:“你且在此处稍候,郑宾,你留下。” “是。” 李从善转入内室,郑宾将灯烛扶近了些,生分地问道:“林公子可要再添些茶?” “不必了,多谢。”林卿砚叫住转身欲行的郑宾,“郑大哥,按说这赵普很是得赵匡胤器重,怎会因人检举稍起疑心,便兴师动众地将相府整个给围起来了?” “谁知道这些宋人是怎么想的!”郑宾粗着嗓子不屑一顾,“就听说是赵普的一桩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被人给翻了出来,赵匡胤生性多疑,眼里本就揉不得沙子,发现这等事自然是要查个底朝天。这不,还派了自己的两个弟弟督察此案。” “两个弟弟?” “赵光义和赵光美。上次年宴,你不是也见着了吗?说到底,赵匡胤还是信那些骨rou手足。” 从李从善那里取了信,林卿砚本该一路疾行,到城外牵上马,尽快赶回金陵。可不知为何,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汴城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距相府近一街之隔。 藏身于街角的阴影后,他观察着相府周遭的兵力部署。东西小门并南正门均由重兵把守,另有四支十余人的巡卫,同时沿府苑外墙巡视。 这种程度的守卫还难不倒他。恰好云蔽寒月,他一个飞身跳上屋顶,借力腾空,落在了赵府园内的一棵阔叶树上。 夜色沉寂、万籁俱静,独西边的一处隐光尚明。宋俗以东为尊,念及她未曾排辈的真名和秘而不宣的身份,他跳下高树,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径直往灯明的方向走去。 那烛光来源于一处小院,月色忽明忽暗,辨不清那院前匾额上的刻字,只依稀猜得中间似是个“芙”字。 他举步无声地走进小院,在透着灯光的窗棂外驻足,他感受到屋里沉缓的换气声——有人在打坐调息。 心内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将窗子拉开一条缝看去,只见女子一袭单薄的中衣,正盘腿坐在席上,双目闭阖,周身隐有气流缓动。 她之前中了化功散之毒武功尽失,如今不分日夜地急于练功亦在情理之中。粗粗看来,她的武功已恢复近两成了。 “这丫头练功是不要命吗?”林卿砚心道,“这般苦练下去,只怕没修回五成功力便气竭而死了!要——警告她一下吗?” “何必多管闲事!再练下去自会气力不济,总不至于真笨到不知自量!” 当下定了主意,林卿砚心一横转身便走,却把院中的生出细草的湿地跺出了老大声响。 “谁!”屋中人当下喝道。 林卿砚住了脚,又想:“便向她问清楚赵匡胤究竟因何大动干戈,以备后算。” 待赵攸怜随手披了件斗篷急急追出来之时,便看到男子立在了原地,背朝屋子,一动不动。 “林……兄?” 林卿砚转过身来,窗格里透出的烛光映明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赵贤……” 他还在为应该称呼“贤弟”还是“贤妹”而纠结的时候,女子却一头冲了过来撞进了他的怀中,生生教他把那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头越了礼数,赵攸怜忙撑着男子的胸膛退后了几步,颊上泛起羞赧的红晕,结结巴巴地颔首道:“林兄,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汴京办事,路过相府时见外头有御林军把守,好奇之下便……便进来看看。”他自己都有些编不下去,“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与我倒有几分关系,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是我二嫂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连累她平白担惊受怕。” 林卿砚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究竟何事?” “你还不知道我娘是甚么人罢?”赵攸怜语带自豪,“你们唐国曾有一威风凛凛的大将,名唤皇甫晖。我娘呢,正是皇甫晖的meimei……” “皇甫罗?” “你知道我娘?”女子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接着说。” “因着我爹和我娘有过一段风流往事,最近就有人拿这做文章,说爹心向唐国。然后皇上就暂时将相府围了起来,自派人去查证了。左右也不算甚么大事,你为何眉头紧锁?我还没问你呢,你来汴梁有何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算大事?”林卿砚被她这“乐观”的态度给气着了,“一国宰相的府邸被皇帝的御林军持刀包围,这还不算大事?” 见他真的气急了,女子面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犹豫,遂莞尔道:“我这不是不想气氛太沉重嘛……公道自在人心,爹对大宋忠心耿耿,皇上又岂会不知?” “忠心耿耿?”林卿砚蔑笑道,“天下从不乏昏聩无用的君王。” 赵攸怜心知提到了他的痛处,咬了咬嘴唇,又道:“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要多费些时日,困在此处不得离开……等此事了结,我便去助你。” “倒也不是不得离开,”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跟我走……” “别说玩笑话了。我都说了,此事与我颇有几分干系,若我走了,爹怎么同皇上交代?” “既然此事与你有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降罪下来,你必会受到连累!” “连累?”她的面颊被月光衬得愈发白净,“若真有一日朝廷降罪赵家,我又岂能一人置身事外。” 见她颇有几分大义凛然、一损俱损的意思,脑海中浮现宋相赵普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林卿砚半是生气半是无奈,“留得青山,何愁无柴?你赵家人若都似你一般存了休戚与共之心,愚忠愚孝,我看这赵普一脉再无翻身平反的可能。” 他话虽说的不大好听,却句句在理,赵攸怜心上一热:“你在……担心我?” “既相识一场,你我又并未结怨,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我的武功这般不济,若御林军真闯进来抓人下狱,我想逃也逃不了。即便要逃,也该让哥哥们逃出去,好歹延续我赵家香火不是?” 林卿砚算是听明白了,这丫头是吃准了他,铁了心地要惹他发怒。偏生她说的句句在理,倒教人反驳不得,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不要再胡闹了。”他冷声道,“你心思敏捷、反应机敏,就算武功弱了些,也自有周旋应对之策。若当真无法脱身,便让你那黑鸽子传信与我,我……若有空闲,便来救你。” 赵攸怜强忍住笑:“那小女子便先谢过林公子深恩了。” “还有,习武并非一日之功,恢复内力不可cao之过急,若遭反噬,是为大患。” “可若照那大夫说的练法,我练上个半年一年都难有小成。”女子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届时难以自保,可就要经常麻烦林公子了……” 没待男子答话,她又紧着自语道:“林公子、林公子……这么喊委实生分。不如,我叫你卿砚罢?” “男女有别,赵姑娘……” “你也别叫我赵姑娘!”赵攸怜想了想道:“你若嫌我是个女儿身,便喊我阿佑罢。不是‘赵攸怜’的攸,是‘赵佑’的佑,可好?你喊与我听听?” “阿……佑?” “是了。”女子欢喜地一拊掌。 林卿砚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背过身去:“我还有事,先回江南了。” 语罢,不待赵攸怜反应,便急急腾空而去,灰溜溜地飞走了。 女子静静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看得有些痴了。 “连累吗?”她募地笑出声,“欺君之罪若是不可恕,第一个该杀的,便是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