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 物是人非?冬料峭
南昌城,除了比离开时多添了些寒意外,并无二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那般静静地或躺或立,仿佛从前。 留守府门前的白幔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拽回了现实——变了的,再也回不去了。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耷拉着个脑袋的家丁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将消息一溜传进了府苑深处。 林卿砚跃下马车,脚下生风地迈入府门,穿过堂苑,向主屋走去。堂中曾停着的灵柩在四日前出了殡,眼下空余素白幔纱和满室凄凉。旁边则是林夫人的卧房。 绿树枯黄,本是冬日寻常的景象,却平添了几分落寞与无力。残枝横杈间,一道素衣白影急急走来,脱口唤道:“砚弟!” “姐!”林卿砚大步迎了上去,扶着长姐的手肘,一时无言。 林如菀的面上不施粉黛,一头长发只松松地挽了个髻,显得格外憔悴。她越过男子的肩头向后面跟来的姜楠等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先进去看娘罢,”她仰面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子,仍是那般柔和的嗓音,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娘,她想见见你。” “走……”林卿砚携起她的手,心急地往卧房而去。 榻上的妇人安然地躺着,风韵犹存的面庞苍白如雪。 在林家姐弟的记忆中,林夫人一向勤劳,小到一间房,大到一座园,无不在她的管度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寻常的风寒于她丝毫无碍似的,这般大白日里,若她仍窝在床上不肯起,约莫只有一个缘故——同林老爷怄着气,非得他低声下气地来道歉才作罢。然,这种情形近些年来更是少之又少。 “娘。”他静静地走上前,蹲在床榻边,轻唤道,“儿子回来了。” 林如菀侧身坐在床沿,隔着被子握住娘的手,轻摇了摇:“娘,你瞧,砚弟回家了。” 似是挣脱了梦魇一般,她的身子猛地一颤,睁开了双眸。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已然不复往日光彩,如一潭死水,黯淡而沉寂。 “砚儿……”她张口唤道,嗓子沙哑。 “娘……孩儿不孝,回来迟了……” 林如菀端起床尾矮凳上的参汤,递上前去。林母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润了润口。 “扶我坐起来。” 林卿砚忙铺好枕垫,将母亲扶着坐起。寝衣下的胳膊显得那般清瘦,叫他心底不由得一阵惨然。 “你孝顺,娘是知道的。”林母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得还带着外间的寒气,“此番,等不及你回来,便将你爹他送走了……其实见与不见又有甚么分别呢?总归人是躺在那里,跑不走。你有甚么话,在墓前说,也是一样。” 林卿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娘的面庞,咬牙道:“孩儿定会查出真凶,为爹报仇!”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林卿砚大愕:“为……为甚么?” 林母默了默,嘴角蓦然勾起一丝淡笑:“你爹他,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便让他走得安心罢。” 他还想分辩,堪堪张口,却意识到——娘,一直都是最了解爹的那个人。 若是让爹选择,他只会认同朝廷给出的真相,接受朝廷通告的真凶。一切非议,都是惑乱朝纲,都是有损国威。 可他不懂,娘在爹的面前任性了一辈子,为何此刻却…… “儿子……知道了。” “嗯。”林母微微点了点头,继而缓声道,“菀儿、砚儿,今后你们须互相扶持。血,终归是浓于水的,不可因一些俗事而心生嫌隙!还有芊儿,也是一样。” “张家说芊儿刚诊断出怀了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只能留在金陵学士府中养胎。”林如菀向男子解释道。 林卿砚会意地颔了颔首。他在汴梁荒度数日,连家中变故都不曾闻得,他又有何理由埋怨芊儿? 林母将儿子的手圈在双掌中,似要捂热它一般,紧紧地握了握,方松开了:“好了,你们便出去罢。我这些日子,是愈发嗜睡了……” 注视着她那苍白的容颜,仿佛支持不住这多时的谈话似的,林卿砚一时怔然。林如菀在一旁答应着,扶母亲躺下,将男子拉了出去。 “娘她……得了甚么病症?”刚掩上屋门,林卿砚便急切地问道。 林如菀轻叹着摇了摇头:“大夫说,悲痛过伤,只怕不好了。” “甚么?”林卿砚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女子的手腕,“请了几个郎中?都是哪儿的?药呢?都开了甚么药?” “砚弟!你冷静一点……”林如菀一面劝着,眼里却不自主地淌下泪,“能请的郎中都请了,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你还不明白吗?娘,她……她求生的念头已经断了,用药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的心狠狠地一坠,口中喃喃道:“还有我们……娘还有我们……” “可,爹才是她的天……”林如菀掏出绢子揩了泪,轻推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往茶室走去,口中柔声劝道,“娘如今精神不大好了,你平日无事,便多陪陪她。” “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回过头来,“你也是一样吗?” “甚么?” “以夫……为天。” 女子一怔:“夫为妻纲,自古如此。” “纲常若覆,尚可偷生。皇天将倾,万灵焉存?”他顿了顿,问道,“姐,你是哪一种?” “到底出了甚么事?你在汴梁,见到了郑王?他为何留在宋国迟迟不归?” “无事。”林卿砚温声安抚道,“宋人好客,将姐夫多留了些时候。” 林如菀显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你甚么时候连jiejie也诓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快说!” “也没甚么。建隆皇帝约莫是想敲山震虎、耍耍威风,故意将姐夫留在汴京些时日,姐夫不愿给国主惹麻烦,唯有在官舍中安生住下,听命而为。想来威风耍过了,宋帝便放姐夫回来了。jiejie不必忧心!” 女子愁容不改,紧着问道:“那国主可知道此事?” “姐夫呈禀过了。国主也是这意思,让姐夫稍安勿躁。放心,没事的……” 林如菀百虑攒心,落在后头默默地走着。 茶室近在眼前,林卿砚抬手触及门扉的一刹,忽闻得身后女子道:“我不管甚么纲常皇天,砚弟,我只知道,我希望你姐夫好好的。”她静静地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姐夫吉人自有天相,那是自然。”他沉声回道,一把推开了茶室的大门。 堂中姜楠、赵佑、苏鸢正对坐无声,听见推门的响动,苏鸢立时局促地跳了起来。姜楠、赵佑亦缓缓起身,向林如菀施礼。 互见了礼,四人重又落座,连苏鸢也在林卿砚的眼神威慑下坐下了。 “伯母怎么样?”姜楠不过是客套地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听闻此言,林家姐弟面色愈发暗沉了。 林如菀回道:“姜公子有心了,家母并无大碍。此番劳姜公子日夜兼程往汴梁将砚弟带回来,林府上下感激不尽。” “王妃客气了!卿砚和我是兄弟,应该的!” 林如菀转向赵佑,道:“这位——是?” “回王妃的话,小民家姓赵,单名一个佑字,汴梁人氏。” 姜楠在一旁补充道:“赵老弟功夫好,这回得亏了他,否则我和苏鸢连卿砚的面都见不上。” 林如菀点点头,向赵佑道:“多谢赵兄弟!” 赵佑颔首道:“王妃不必客气!” “赵兄弟的右手,可是不大方便?” “不过受了点小伤,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府中正巧住着几位郎中,来人,去请那位吴大夫来一趟。”说话的同时,女子的眼风扫过姜楠的面颊,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片刻。 “嗐!王妃娘娘,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我这腮帮子肿得有多大,我自己知道。”姜楠摆摆手道,“我的确是被人揍了,但既不是寻衅滋事,也不是追讨赌债,这伤也伤得光明正大的。怪只怪我爹当年给我找的那个武行师父武功差了些意思,谁叫我技不如人……还是请那位吴大夫顺道给小弟开两副清淤消肿的汤药,毕竟我这相貌,以后还是要见人的。” “好……”林如菀见一旁的林卿砚神色有异,也猜出了个大概,遂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丫鬟领命退下了,她抬眸望向赵佑,莞尔道:“赵兄弟此番仗义出手,本宫与舍弟感念于心,必当报答!《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看赵兄弟年纪轻轻,不知此番远行,可曾知会双亲?” “家母早逝,家父在堂。长兄习文,cao持家业,将小弟送往山间拜师学艺。学成下山,常游在外。” 赵佑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只是抬头对上林卿砚审视的目光时,心上不免漏跳了一拍——虽然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但终究没有开诚布公地解释过。欺瞒在前,诽谤在后,她终归有些心虚。 “原来如此。”林如菀转面望向林卿砚,似在征询他的意见一般,“正巧现下郑王正在汴梁,不如寄去书信,托他拜会赵兄弟的父亲与兄长,如何?” 不待男子答话,她又淡笑着问道:“不知赵兄弟家住汴城何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查验身份。姜楠饶有兴致地听着,毕竟这位来去无踪的贤弟还是颇能引起他几分好奇心的。苏鸢则埋头坐着,还在为自己与主子同席而惴惴不安。林卿砚面色不改,目光落在身前三步远处,不知在想些甚么。 “王妃好意,小人愧不敢当。举手之劳,不敢讨赏!” “于赵兄弟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在我林府却是慰喭之情。不过两家间来往走动,万望赵兄弟不要见外!” 一语言罢,林如菀望向赵佑,那目光殷切,似有鼓舞之意。 她这话说得周全得体,如潺潺流水漫过,将对方逼到了死角。赵佑虚张着口,话像是卡在了嗓子里,进出不得。 “姐。”林卿砚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姐夫前去拜访,又岂是小门小户间寻常走动,何苦教人家布置麻烦?贤弟的家我有幸去得一次,怕是摆不下姐夫身边那一大群侍卫。” “哦?”林如菀原先只打量着林卿砚、姜楠二人皆不知此人底细,故而出言试探,现下听男子这般说,便也无了查验之心,“既如此,便依你们罢。砚弟,你可得好好谢过赵兄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