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滞留异乡?逢故人
到了正月初九那日,林卿砚已经将汴京城上上下下南南北北的街道酒肆逛了个遍。在宋国的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没趣,趁夜,他翻进了郑王的院子,打算和姐夫说个清楚。 刚跳上墙头,便见屋后有两个人影,粗粗看去乃是郑宾和另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男子。待郑宾将男子秘密送出了园子,他方施展轻功落在了前者的背后。 “金陵来人了?”望着夜行人离去的方向,他问道。 郑宾急急转过身来,面色大骇,显是被吓得不轻:“是你啊……” “恕小弟之言,郑军头这胆子还需历练历练……” 随口揶揄了句,他转身往屋门走去。刚刚那人显然是面见郑王之后离开的,有甚么消息,问姐夫便知。 “我……我带你进去……” 郑宾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望着男子的背影,林卿砚不禁暗笑——这位郑军头何时这般殷勤周到了。 “王爷,林公子求见!”郑宾压低声音,在不惊动院外守卫的前提下,在外间通禀道。 “请!” 里间传来回话的同时,林卿砚宽袖一拂,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郑宾紧随其后,在屋角站定。李从善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上捧着一卷书,面色惨然,瞧着不大好。 联想到方才的男子,林卿砚上前一步道:“传回消息了?皇上怎么说?” “皇兄命我等稍安勿躁,且在汴梁住下,待得宋帝首肯,再归国。” “皇上当真……”他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李从善得知回信显然气色不佳,他又何必伤口撒盐。 “那姐夫作何打算?” “谨遵圣意。” 干咳了两声,他启齿道:“姐夫,既然如此,莫怪兄弟不仗义……这汴梁城我是待腻了。左右我不是来访的使臣,若要离开也无须征得赵匡胤的同意。离开南昌之时,我还答应了爹要回去过年,若是连上元节都留在外边,怎么也说不过去。就是我这会儿回去还得好好想想,如何负荆请罪……今日,就权当向姐夫辞行了。” “不可!你先留在宋国,若……若岳翁有责怪之意,本王自会为你解释。” “可是我为何要留在宋国?”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武功好,若是宋人有甚么动作,能将消息带出去。” 不可否认,林卿砚听到这话,心中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一向鼻孔看人的李从善能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已经很是满意了。他一向以纨绔子弟的形容示人,不曾有过一展拳脚的机会,若此番在汴京办事得力,来日发兵北上、代父出征的把握便更大了。如此,爹也就不必再征沙场、枕戈待旦了。 事关国体,爹每每征战,无不是以命相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打法。诚然,他在兵法方面确有造诣,才有了用兵如神的美誉。可若不是那股子不惜生死的勇劲,又如何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被封为江南战神?再者说,唐国势弱,避战夹生,已有十余年未动干戈,爹亦不复当年的身强体健……他怕,他真的怕。孩提之时模糊的记忆那般不真切,每每回忆,却剜得心口生疼。 那时候,他同娘和jiejie还住在建阳老家。娘的腹中怀着芊儿,可爹却在接到军令后的第二日,义无反顾地奔赴淮南前线。那时的他,不过绕亲膝下的小儿,尚不知事,只道娘因爹不在身边陪伴而时时蹙眉失神。 芊儿出生时尚不足月。那日,几个官兵打扮的人面色沉重来到家中,他们说了些甚么,娘瞪大眼睛听完,募地弯腰捂住肚腹,似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产房中,大人们进进出出,通红的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娘还在大声地喊叫,那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透出绝望。 jiejie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她的怀抱很温暖,可身子却在不住地颤抖,泪早已哭花了满脸。他的心中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将他死死地攫住。有那么一刻,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孤儿,没有爹、没有娘。 幸而,那时候官兵传来的只是爹失踪的消息。几日后,重伤昏迷的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被下属从山谷中死人堆里找到,那一战,他领的一支袭营骑兵全军覆没,却牵制住了周军大部人马,为唐师主力赢得了制胜的时机。而娘,虽是早产,好在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 “对了,”见男子有些失神,李从善出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半枚同心珏,你可带在身上?” 林卿砚堪堪缓过神来,李从善所说的那枚物什在他心口上贴身藏了多日。他面不改色:“不曾。” “那是留在南昌家中了?” “嗯……姐夫问这个做甚么?打算动手了?” “不过是随口一问。”李从善正色道,“那东西十分紧要,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姐夫放心。且不论我藏的地方周全,就说将军府也不是那些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那就好……”李从善微微地点了点头,默了半晌,道:“最近官舍的守卫比较严,你好生在馆驿中呆着,莫要私自外出,以免让人抓住把柄。” 林卿砚迟疑了片刻,终是道了声,“唉……好吧……”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罢。” 许是没有料到一母同胞的皇兄真会弃自己于不顾,李从善今夜的面色透着隐隐的痛色。这种事情,他一个外人也劝不来,还是让姐夫自己平静平静,过了今夜,便好了。 林卿砚想了想,转身离开,这才注意到郑宾像一尊黑塔一样立在屋角。 他后来才意识到,那一夜,只是一切不平静的开始。 老老实实地在官舍之中,一呆便是六日。这六日间,林卿砚将屋中藏书翻了个透,当真是百无聊赖。 黄昏已至,今夜便是元夕,园子内外却没有半分节日的喜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是了,此处不过是临时招待外使的馆驿,纵使雕梁画栋,又与寻常客舍何异? 念及此,这个落拓不羁的将门少爷竟有了几分思乡的情怀,着实教他自己吃了一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太白所撰果然有那么些道理。 原以为上元灯节,赵匡胤会再摆个宫宴,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入宫面圣。可谁知这堂堂宋国皇帝忒小气,为了避而不见,竟然连皇宫宴客一节都省了。 闲躺在围子床上,他寻思着,若偷偷溜出去逛一逛灯会甚么的,会不会打破他刚刚在李从善心目中树立的靠谱形象。正自纠结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叩。他立即警觉地竖起耳朵,停顿了一会儿,又是一声轻叩。难道是…… “嗒嗒嗒。”急促的三声叩响证实了他的猜想。 两缓三急——赵佑。 馆驿屋舍众多,亮灯的亦不在少数。以挨个敲窗来试探他究竟在哪间屋子的笨办法,亏得她想得出来…… 林卿砚仰面躺着,嘴角不经意间泛起的一丝笑意很快被拉了下来——想必这傻丫头还不知道宋唐两国之间、林赵两家之间发生了甚么,只是才听闻他来到汴梁的消息,念及相交之谊,前来一寻。罢了,同她讲个清楚也好,日后兵戎相见,亦不必留情面。 “赵贤弟,请进!” 话音落下,窗扇微动,赵佑一身玄色男装,立在了堂中。 “林兄!”不待施礼客套,赵佑便急切道:“出事了!” “嗯?”林卿砚翻身坐起,目色犹疑,“甚么意思?” “林兄这两日一直留在馆驿之中,不曾听得消息?” 他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手撑着榻沿,面色沉了下来:“出了何事?” 赵佑咬咬牙,终是不忍:“姜治中之子眼下就在城中等候,请林兄随我前去一见。” “姜楠?”林卿砚再顾不得李从善的命令,立时站了起来——“走!” 上一次见到赵佑那般惊惶失措的神情,是在江宁府中书省中。那时赵佑贸贸然要趁夜进地牢劫人,被他半路拦下。眼下再见到这种神情,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二话不说便随赵佑潜出了官舍。他甚至来不及去怀疑,这会不会是赵普设下的圈套。 上元节的夜晚,大宋国的都城。 灯会、焰火。摩肩接踵的热闹、张灯结彩的喜庆。 灯火通明的街道,似要将苍穹照亮。 赵佑施展轻功,在瓦顶上借力而行。林卿砚紧随其后,踩力疾行。他满腹狐疑、惴惴难安,却没有追问赵佑事情的始末。是不敢,还是不信,他分辨不清。 不时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在一个又一个瞬间投下二人迅捷的身影。 两道黑影落在一幢三层小楼的窗台上,只刹那间便失了踪迹。这是一家稀松平常的客舍,坐落在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巷之中。万人空巷,灯会的盛况使得小巷更加冷清,不远处传来阵阵人群的欢呼声。 “卿砚!” 二人堪堪翻进客房,圆几旁的姜楠便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粗布衲袍,面色沉重得不像他。 与此同时,门框边一道人影飞奔过来,“扑通”跪在林卿砚的脚边,仓皇道:“少爷……” “苏鸢、姜楠……”林卿砚看清脚边抖抖索索的身影,瞪大眼睛望向姜楠,“这是怎么回事?” 苏鸢一把抱住男子的脚,不住地战栗着,竟低声抽泣了起来。 姜楠握紧拳头,走上前一步,沉痛道:“卿砚,伯父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