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都重逢?戒备生
自勤政殿退了出来,一路上林仁肇眉头紧锁、悒悒不乐。一众随侍打量着少爷也是一语不发地跟在后头,只道天威难测,都屏息敛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出了宫门,林卿砚御马跟上,与林仁肇并驾齐驱,脸上仍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笑容:“爹,要孩儿说来,你也太较真了些。淮南战败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现下我们与宋国相安无事,又何必去争江北的土地?” “小儿年幼,岂知军国大事?”林将军长叹了口气,“赵匡胤建宋以来,连年征战、势如破竹,先后平定荆南、蜀地,几月前又攻陷纳降了汉国。用不了多久,宋国之师便会将矛头对准我大唐。唇亡齿寒,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方才在皇上面前,爹以性命押注,委实草率了些……” “国将不国,何惜此命?”林仁肇失意地瞅了自己的独子几眼,“砚儿,你比爹多读了几年书,学堂里的先生没有教导你这忠孝大义吗?” “孩儿……”男子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顶嘴,“那依圣上的意思是不愿再动干戈,与宋国为敌,这般……” “为父几月前便已上书请缨,陈说利害,奈何陛下宽仁爱民,无意引战。长此以往,只怕终有一日……唉!” “好了爹,你就别愁了。”林卿砚大笑着拍拍马颈,“再说了,现下你是没有兵权的南都留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就交给那些带兵打仗的罢!芊儿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我们明日便回南都去,安安生生地管好那小地方的事就成了。爹,快回官舍去罢,早膳草草用了些,孩儿如今实在饿得紧……” 林将军望着儿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怅然模样,复又叹了口气,一夹马肚,往官舍而去。 “昨夜只拿了同心佩,没狠狠敲那家财万贯的郑王爷一笔,实在是太便宜他了!”林卿砚扶了扶痛得发麻的右臂,暗自腹诽,“好在今日的戏少时便可散场了。” 只是那时候,他没料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月后,南都。 那一日的天有些阴沉,寒风一阵一阵地穿街过巷,市井中的百姓都换上了缊袍御寒。如此寒夜,怎奈南昌府治中之子姜楠盛情难却,非要邀林卿砚往醉霄楼小酌几杯。姜楠是一个标准的膏粱子弟,这南都之中哪一处的酒肆的竹叶青最是甘醇,哪一处的绸缎庄的瓯绣最得姑娘欢心,甚至哪一处青楼的生意最红火,他都门儿清——尽管他总说,在姜治中的雷霆手腕下,他不敢顶风作案。 几年前,林家刚迁来南都之时,姜楠这小子跑前跑后的没少帮衬林卿砚,两人便成了忘形之交,吃喝玩乐、插科打诨,正是臭气相投。林卿砚乃是独子,幼年时在建阳老家确有几个总角之友,可如今相隔千山,渐渐地断了联系。那时林家一门初来乍到,无亲无故,虽然巴结奉承者不在少数,却少有真心结交之人。姜楠这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难得留着颗赤子之心,以心相交,倒也纯粹。 他的邀约,林卿砚向来是欣然前往的。 “嗐!也不知是从哪儿刮来的妖风,这天说冷就冷下来了!” 迈入醉霄楼的大门,掺着酒香的温暖立刻将二人包裹了起来。姜楠随手脱下裘袍,不住地抱怨着今日的天气。 小二在旁接着外袍,满脸堆笑道:“姜公子,天居阁中,贵客已经到了。” “本公子知道了!照老规矩上菜罢。” “有客?”林卿砚疑惑地问道。 “马上就知道了!”姜楠卖了个关子,“这位客人可是对小雁儿你仰慕已久,非要一见……” 林卿砚白了他一眼:“我看,又是你结交的新欢罢,江南公子!” 香山居士白居易曾赋诗《忆江南》,中有一句:“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佳酿于樽、美人在怀,是姜公子生平两大幸事,这“江南公子”的名号虽是戏谑,倒也妥帖。 “走走走,上楼看看不就知道了?” 推开天居阁的门扇,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口的那一抹背影,那人身形瘦小,束着高髻,一身靛蓝缣衣,衬得风度不凡。望着那人的背影,林卿砚没来由地心上一紧,却听姜楠唤道: “赵老弟!” 那人转过身来,一副白净的面皮上生着柳叶眉桃花眼,正是赵佑。 “你……” “姜兄!林兄!”赵佑拱手作揖,一一见礼。 瞅着林卿砚一脸惊愕的模样,姜楠也猜到了几分,这赵佑如此品貌、冷言冷面,初来南都就被自己勾搭上了,靠的便是自己许下替他引见小雁儿的承诺。想来,他二人当是一早相识。 “怎么?”姜楠坏笑着推搡了林卿砚一把,“见了赵老弟这般人物,一时慑住了?” 林卿砚忽略了姜楠的调侃,表面上是没心没肺的风流样,目光却警惕地盯着赵佑:“哟,赵贤弟,你怎么又来了?” 赵佑勾唇一笑,但那副表情怎么看都有些苦涩:“小弟有事相求林兄。” “看来两位是旧相识了!那就不必废话了,来来来,先坐下来喝上几杯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姜楠一手揽一个,将两人摁在了座上。 “林兄的伤好些了吗?”赵佑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似有些不自在。 “伤?你受伤了?”姜楠惊疑地扭过头去,扳着男子的肩前前后后检查起来。 “没事。”林卿砚干笑着挡开姜楠的手,解释道:“一个月前这手肘上划破了点皮,早好了!” “那就好……”赵佑的目光飞快地向男子的右臂瞟去,不由自主地。 “赵贤弟二度驾临这南都城,有何贵干?”林卿砚的语气只是淡淡的,带着疏远与戒备。 “我……”赵佑的话噎在喉间,一时默然。 “哎哎哎!菜来了,先吃菜!吃完了菜喝够了酒,你们该叙旧叙旧,该办事办事,本公子绝不拦着!”姜楠看着小二一道一道地将菜端上桌,忽地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跟赵佑介绍起桌上这道“双龙过江”——又名,鲫鱼蒸蛋。 赵佑被姜楠缠住的时候,林卿砚已将眼下的情势读懂了个大概。赵佑去而复返,指名道姓地要寻他,为的只有一桩事——同心珏。若是放在从前,他会登时拂袖而去。他素来随性,不喜为物所缚。既是求物而来,并无半分真心,话不投机,又何须多言?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唐宋两国相争的宝物非比寻常,自是奇货可居。面圣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江南皇权已岌岌可危,终有一日会被取而代之,是时候早作打算了。这李唐王朝于他而言,有情有念,只是他并非甚么大忠大义之人,所求不过一室之地,所愿不过亲友安康。若那赵匡胤当真是天下明主,反戈投诚……只是,爹断不会同意的。 林卿砚一把拿过桌上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嘿!你这小子,给我少喝点!别因为今日是我做东,你就趁机揩油!”姜楠愤愤难平地敲桌示警。 一杯酒下肚,空荡荡的胃里一时火烧火燎起来,林卿砚却笑得畅意:“我倒要看看是谁最后掏光了荷囊,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 “像你这般加冠前都没实实在在醉一回的,当真是枉生为人。”姜楠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过今日赵老弟在此,愚兄我岂会如此失态?” 赵佑闻言,只颔首淡笑。 然,事实证明,历史总是不断地被重演。 月上梢头,姜楠的脑袋晃晃悠悠地,终是“乓”地一声,磕在了梨花木桌上,嘴里还念念有词:“人生得意须尽欢!小雁儿、赵老弟!今日阳光明媚,宜再饮三杯!” 这种情况瞧见得多了,林卿砚也不去理他,只等上一会子,他自己醒转过来便好了。他施施然给自己斟上一杯,刚要细品佳酿,余光瞟见赵佑起身向自己走来。 “林兄。”赵佑拱手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横竖是躲不过的,林卿砚放下酒盅,随他出了天居阁。 定昏时分,酒家的宾客都陆陆续续散了去,这醉霄楼庭中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天井,此时林、赵二人正站在其中,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皆是龙章凤姿。寒风拂过,拂散开些酒意,林卿砚含笑问道:“赵贤弟,不知有何事?” 赵佑身量本就不高,微微低头似是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小弟与兄长多谢林兄当日的救命之恩!感念于心,诚不敢忘。日后林兄但有所需,小弟万死不辞!” 林卿砚一怔,他没料到这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谢恩。不过也好,既然赵佑没这胆量单刀直入,就休怪他顺藤摸瓜了。 “好说好说!”林卿砚红着张脸咧嘴笑着,似有五分醉意,“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了,我连贤弟的身份都不清楚,日后有需,又去何处寻人?” 赵佑愣了片刻,随即展颜一笑:“小弟养有两只信鸽,若林兄不弃,便劳代为畜养一只,携信放归,一日便到。” “也好。只是本少爷不善养鸟,下人也偶有手脚懒怠的,倘或照顾不周,将贤弟的信鸽养死了……” “既是赠与林兄之物,是生是死权凭林兄。” “好气度!”林卿砚朗声笑道,“既如此,为兄就收下了。贤弟若无旁的事,便回天居阁去罢,这外头委实寒了些……” “林兄。”赵佑伸手拉住了男子的袖摆,仍是低着头,“实不相瞒,小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他回过身来,故作犹疑。 “林兄曾言:‘无心插手两国政事,惟愿相安无事、四海承平。’想来林兄也已猜到,这同心珏事关天下战局。我大宋无意引战,各持半佩,以为约束,方得相安。小弟心知林兄乃言而有信之人,断不会将半佩献给李唐皇室。只是一对同心珏尽皆流落在外,宋主如芒在背、徒生疑窦,两国邦交反倒岌岌可危。现今半枚玉佩已落在贵邦皇室手中,小弟愿以重金向林兄求取余下半佩,相牵相制,以求太平。”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林卿砚眼中说不清几分醉意,几分笑意,“这样罢!待本少爷明日请大师一鉴宝物,开出个价来,再去寻贤弟可好?不知贤弟下榻何处?” 眼见此事有了眉目,赵佑面色一喜,道:“悦华客栈。” “哦?不是朋来客栈?” “林兄见笑了。” “成了……今日也迟了,本少爷还须得将姜楠那小子送回府去。”林卿砚心不在焉地拂了拂袖,“赶明儿估定了价格,再寻贤弟畅饮!” “小弟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