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吐蕃世子
回到于阗,清点死伤,处理完毕军务,也过去半日功夫。 萧铭瑄催着李幼玮去休息,自己却只带了萧云一人,来到萧瞿临时居住的小院。 自丛苍得到于阗,萧瞿便躲在萧氏的秘密据点,少见天日,人就显得形销骨立,苍白阑珊。但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于阗定会克复,因而即使被困城中,也在保全性命的情况下,搜集土蕃情报,调查一些隐秘往事。 萧铭瑄踏入萧瞿的屋子,在主位坐定,萧瞿恭敬行过大礼,“小的万幸不死,有手书一封,还请爷行方便,早日送给父亲,令他安心。” “这个自然。”萧铭瑄示意他坐下,“明叔年纪大了,我不放心他,因而留他在敦煌。林统领突袭且末若羌,这两日就有结论。” “是。”萧瞿舒口气,“老爷谋定后动,却是小的关心则乱。”他理了理思绪,才续道:“老爷,小的要为您引荐个人物。” 萧铭瑄早有预料,“是遍寻不得的隆尔逊吧?带他进来。” 萧瞿没料到萧铭瑄心知肚明,带着叹服出屋子,叫了隆尔逊一同进来。 这位昔年土蕃仁摩赞普最喜爱的孙儿,如今不过粗布衣衫,续了短髯,形容憔悴,除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眸里偶迸射的睿智,早已看不出丝毫往年的尊贵气息。 他进来之后,既不行礼也不落座,而是探究般打量着萧铭瑄。但见他面容黝黑身型消瘦,又只着窄袖便服,若非左眉横断,隆尔逊几乎不敢确定,这便是杀掉伦铜的萧铭瑄。 土蕃便是败于他们父子的手中?那如今,此人带给他的,又是福是祸? “你与我想象中的,很不同。”隆尔逊终究开口,带了些许释然,他官话说得很流利,听着根本不费力。 “这些年,我身在于阗,一直都知到处都有暗中查探我踪迹的人。我也厌倦了,靠着自己官话还说得顺溜,娶妻生子,本想就此终老,也算得上一生喜乐。但于阗沦陷,丛苍屠城。我虽携了妻女躲得了性命,却没有口粮过活。” “若只得我一人,死便死了,但她们娘儿俩无辜,恰好我知道你们的人一直在找我。”隆尔逊瞥了眼萧瞿,“他们的确守诺,哪怕饿死了几个你们的人,也没断了我们的口粮。” 萧瞿站起身来,“老爷,隆尔逊所言不虚,咱们虽事先得了些许消息,但到底准备不足。于阗城中除却未来得及撤走的九个钉子,其余四十三人,为保据点战死的有十六人,粮食不够,自绝的,有三人。余下包括小的在内,还余二十五人。” “兄弟们辛苦了。”萧铭瑄不动声色,“萧云,他们的抚恤加三倍,善待家属,再好生安葬了。” “是。”萧瞿领命,而后沉默下来,等着事态进展。 “兕子送来的书信,拿出来给他。”萧铭瑄指的是阿勒苏的手书,他看着隆尔逊道:“阿勒苏虽是本将擒获,却并未折辱于他。他有信带于你,你且看看。” 萧云从袖袋中拿出那封信,递给隆尔逊。信封有压折的痕迹,但合缝严整,火漆仍在。隆尔逊这才随意坐下,拆开信件。 信是土蕃文字书就,寥寥数语,片刻便看罢。隆尔逊收了信,笑道:“我越来越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叔叔在信中,居然告诉我说你信得过,是个好人。” 这话萧铭瑄听来也觉得好笑,摇摇头道:“本将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也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本将哆嗦。” “痛快。”隆尔逊击掌赞了句,“我和丛苍深仇大恨,若非他乱起刀兵,想必你们大唐也不会为我一颗废棋,付出这么大代价。如今对你们来说,我不过一颗离间土蕃的棋子,用了你们得胜得快些;不用,也不影响大局。” 萧铭瑄没有否认,等着他的后话。 “丛苍行杀伐之举,我土蕃贵族不得不服于他的威压之下。此人虽刚愎自用,却是一个百折不挠之辈。大唐若不趁此局势一劳永逸,他雄霸天下的心志,是永不磨灭的。然而如今土蕃倾巢出动,唐军却难以攻击逻些。忠国公若有雄心灭掉此人,非得到他不得已之境遇,我再出面,将他做的狠事公之于众,离散土蕃君臣。到时候土蕃军心俱无,又逢绝境,乱军之中,忠国公想取此人头颅,岂非易如反掌?”隆尔逊侃侃而谈,所言所思让萧瞿都暗自点头。 萧铭瑄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来回婆娑,问道:“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但,你要些什么?” 隆尔逊往椅子上一靠,两手摊开,搁置在腿上,淡笑道:“事成之后,我要回到土蕃,以仁摩赞普遗命信物为凭,重登土蕃至尊之位。而后我尊大唐为上国,称臣纳贡,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今后土蕃赞普之位,若是我隆尔逊的血脉,定不侵犯大唐一草一木、寸土寸地。而这些事,务须忠国公扶我。” “如今留守土蕃的,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陛下的亲meimei。本将扶你坐了赞普,她母子二人又该如何?”萧铭瑄看了眼天色,估摸李幼玮快醒了,便单刀直入,端看隆尔逊如何应答。 “哈哈,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你们叛逆淮王的胞妹,难道忠国公还在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隆尔逊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与你们有仇怨的人,和一个被你们施加帮助的人,该如何选择,忠国公应当明晓。” “世子官话说得真不错,”萧铭瑄叹息,“世子当明白,大唐以仁孝治国。李迅谋逆,固城公主却毫无牵连,无论如何,她仍旧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当今陛下的亲meimei。这一点,永远不变。” 萧铭瑄开口称呼世子,便是承认隆尔逊乃仁摩赞普长子岚赵王继承人的地位。隆尔逊忙换上笑脸,“便是我坐了赞普,公主依旧是公主,普光王依旧是普光王。便如沐公所言,永不改变。” 萧铭瑄这才展颜笑道:“和世子一见如故,当真相识恨晚!但如今于阗克复,事务繁忙。待将来一切事定,本将再为世子设宴,一来庆贺,二来为世子归国送行。今日多有叨扰,世子早些安歇。若有事情,只管着萧瞿去办。” “国公客气。”隆尔逊换上一副谦恭的脸面,送萧铭瑄和萧云出了门,又见萧瞿果真躬身在他身后,低下了往日里高昂的头。 忍了数年的雄心壮志和深仇仿佛终于有了宣泄,隆尔逊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天空——仇人、地位,似乎都唾手可得了! 说是临时将军府,不过是处还算完整干净的小院。萧铭瑄进门后不久,侍剑已然做好晚饭。不多时,李幼玮拢着头发从后院出来。 萧铭瑄坐定后,让萧云去关了门。他指了指桌子,“都拿了凳子来坐下,苦了几个月,合该好好休息。” 侍剑应了一声,端了凳子来就坐下。侍画萧云道了声谢,也半坐了。李幼玮撕开rou干,喂给蹲坐的火狐,才在萧铭瑄身边坐下。 “隆尔逊在军中一事,暂不能泄漏。于阗钉子布置和不良人建制,分开来办,不得混为一谈。”萧铭瑄一本正经吩咐完,才拿起筷子,奇怪地看了看他们,“吃啊,瞧我做甚?” 炖rou一盘,腌菜半碟,配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奶酪,和侍剑自己蒸的一笼馒头,已然是如今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腌rou干馕吃了几个月,几个人闷声吞咽,闲话都懒得多说半句。不过两刻功夫,桌上就只剩下几根腌菜了。 “今夜都好好歇着吧,不必伺候着。”萧铭瑄一副疲惫的模样,和李幼玮一起回了屋。 李幼玮白日里睡了,这会子却歇不下。萧铭瑄倒在床上闭目良久,终究是睡不着,坐起身来。 李幼玮正在烛下给纯钧上油,火狐伏在她膝上,听见动静,李幼玮侧身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萧铭瑄摇头,静静坐了片刻,还是床上靴袜,站起身来,“久别于阗,再回故地,终究还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要是不累,咱们出去走走?” 李幼玮擦拭好纯钧,还剑入鞘,递还萧铭瑄。她理了下自己微乱的发丝,抱起火狐道:“最好不过呢。” 秋初时节,长安城中是细雨纷纷,但在这异域沙漠之中,夜里早已凉寒。萧铭瑄取过那件熊皮大氅,把李幼玮兜进怀里,并肩出了门。 院外的钉子正要行礼,萧铭瑄空出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个退的手势。低声道:“我和兕子出门转转,不必跟着,也不必跟萧云他们说。” 吩咐完毕,二人一起出了小院。钉子们回到自己岗位,当真也不再跟着。 于阗经此一战,民居大都破损,街道上根本无人。二人信步而行,尽管萧铭瑄下令清理战场,还是但才一日工夫,还是有尸首横在街上,没来得及处理。 走着走着,萧铭瑄觉察出似乎有点眼熟,他仔细看了看,不由失笑。 “怎么?”李幼玮被萧铭瑄半揽着,只觉得温暖。 “当年我破城追敌,就是在这附近追到伦铜。”萧铭瑄寻觅片刻,牵着李幼玮走到街边,对着面墙,“居然还在。” 萧铭瑄伸脚扫了扫地面,抖开大氅,挨着墙壁坐下,对还站着的李幼玮伸开双臂,道:“来啊。” 大氅重新合起,将他们裹得紧实。萧铭瑄搂着李幼玮,“当初破城,头一次用了黑火,却出乎我们的预料。那玩意儿太吓人,轰隆一声耳朵都几乎再也听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杀人是这么杀的,眼前到处都是炸飞的断臂残肢体,血跟雨一样撒开来。” “虽然杀了伦铜,我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我不明白,难道为了大唐子民安康,就非得这般屠戮众生?汉人楼兰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蕃人,不都是人么?” “这几年午夜梦回,我也会想,若早知道那黑火威力如此巨大,我还会不会用?”萧铭瑄有些自嘲,嗤笑道:“答案都是一样的,我还会用。” “那天我便这般坐着,想要想些什么,却一团浆糊。但这般放纵着自己,好歹才能撑下去。”萧铭瑄吻了吻李幼玮眉角,低声道:“你执意要来,我心下是欢喜的。但是兕子,答应我,不要轻易举起屠刀。战场之中,自然有我为你护卫。但今日那等冲杀,我再也不允了。” 萧铭瑄这般护持,李幼玮怎不懂珍惜?何况一字一句,也是萧铭瑄这些年步步爬高的代价。 李幼玮不忍他为自己担惊受怕,扣着萧铭瑄的双手,认真道:“好,以后你上阵杀敌,我便在后为你击鼓鸣金。” 得了李幼玮应许,萧铭瑄松了心神。二人相互依偎,一起抬头看着夜幕上点缀的三千星辰。耳边风呼啸着,万物都已然安眠。 李幼玮忽而觉得即使身处修罗,也再无惧怕。她心有所感,侧头瞧去,萧铭瑄眸子里亮着浩瀚星光。许久未曾这般独处,李幼玮满腔柔情,仰起脖颈去啄吻萧铭瑄薄唇。 柔软、冰凉,李幼玮阖上杏眸,唇间的冰凉转为炙热,萧铭瑄温柔地回应着,不染丝毫欲念,只有绵绵的情丝,将这个吻发酵得愈发柔甜。 低笑声在寂静空旷的街头蔓延,不多时又消失于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