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长松的回忆
“长松，此去可还顺利？唉，姚天擎那孩子，也是该历练一下了。” 仙峦百千丈，不知日月衰。在那个众人口耳相传中几近神话的门派的某间净室，灰袍老者缓缓转过身来，一声长叹。 这一间纤尘不染，陈设俨然的斗室，安静得仿佛是涤净的尘心。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这座凭借结界与封印隐去了浮生尘世间形影踪迹的山峦，仿佛便是一道难触难近的屏，摒去了一切纷乱喧嚣。 “回百炼师伯，一切顺遂，不必挂怀。师伯亦不必为姚师弟担忧，师弟身手已得师伯真传，又机敏过人，定能成功而返。”玉树临风般的青年行礼，端然微笑。 就在姚天擎与众师兄分别，同年轻铸剑师小风冒险前往赛孟尝府上的次日，这位行事干练的璀阳掌门首徒已然率众回返璀阳，前去向门内众位长老一一禀明此行的所见所闻。 “真不愧是掌门师弟最钟爱的弟子，果真是颇有乃师之风。”百炼长老点头而叹，“夙兴师弟能有你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儿，想必丧子之痛，也能解得些许。” 有一瞬沈长松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然而他随即便不露痕迹地彬彬而笑：“师伯过奖了，弟子如何能及得上那位小兄弟万一。” “那孩子若尚在人世，不知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百炼长老侧头望向窗外高怂入云的一道断崖，神思恍惚那其中的山腹内，便是璀阳铸剑厅的所在。“时不时便听有些知道当年情景的弟子议论，当年那孩子幼年便悲惨夭亡，心有忿恨，魂魄仍盘旋在铸剑厅内不肯离去，化为怨灵寻机便要复当年之仇，因此那一处地方，这些年晚间是无人敢近的。唉，冤孽，冤孽......” “师伯何出此言？魂魄之说，纯属虚妄。不知是谁擅传此无稽之谈，若让弟子得知，必替师伯加以严惩。” “罢了，罢了，当年种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百炼长老神情有些黯然，转身倚坐在一张椅中，闭了双目只是出神。 沈长松默然，避开了师伯的视线，他如沐春风般的笑意渐渐收敛，往常温润如水的眸子终于变得锋锐如针。 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激烈地涌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掌门人......师父的儿子......？ 隐隐地，当年那一番不堪的情景漫卷而来。 那一年，他十四岁。作为时为夙兴长老的柳青璇的大弟子，仅仅一年。 托托，托托托。 木剑相击的声音急促如滂沱的雨点，十四岁的少年咬紧牙关，侧身勉强避过对面那个小小的对手迅捷得惊人的一招，心有不甘地回手用尽全力疾刺 不可能，我怎么能输给，怎么能输给...... 然而木剑只是刺了个空，对面那个孩子矮小的身影在出其不意的瞬间以快得难以分辨的速度突然出手，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年就在下一刻扑倒在地。 一身广袖黑衣的中年男子，负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意料之中地分出了胜负，蹙眉向着那个大些的孩子一瞥，神色冷淡。 那一瞥仿佛是通红的炭火，灼烧在那个少年身上。少年沈长松一下子面红过耳，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居然，居然会输给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三四岁的小鬼，可恶...... 那个年仅十岁左右的孩子慢慢收了最后一招的姿势，抱着剑静静站在一旁，清秀的大大眼睛中，却带着令人心惊的冷定。 “长松，你入门一年，得了师长几句夸奖，便自以为剑法了得了？哼，今日便先去去你的锐气。站起来“黑衣男子广袖一拂，语气中有了几分傲然，”晗儿，继续，看看你沈师兄这次接不接得下你五十着。” “是，父亲。”那个年幼的孩子本来已收了那把相对于他过于长大的木剑，听到吩咐，静静地应了一声，似模似样地再度拉开了架式，持剑凝立。 那个孩子，便是他师父夙兴的爱子，眼前所见，小小年纪竟然已有着高手才有不凡气度。之前他也已听闻这个孩子资质奇佳，身手过人，可是绝没有想到，自己竟在短短几十招内便即不敌！ 少年沈长松咬者牙看向对面的小小男孩，慢慢站起，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一向对自己剑术上一日千里的进境十分自负，然而今日却败给了这个比自己年幼得多的孩子，又遭到师父的嘲讽，只觉得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死去才好。 托，托托...... 木剑相击的声音再度响起，黑衣男子只看了他几眼，便蹙眉摇起头来。 “晗儿，好好数着，看这次打败你沈师兄，用了几招。”他转身，拂袖而去。 沈长松的脸色变得惨淡如纸，几招倏忽，他霍地拂出一剑，凌厉矫娆如出xue的灵蛇:这一招，这一招定要让那小子败在自己剑下！ 然而，面对木剑凌厉的来势，对面的男孩却忽然垂下了双手，不闪不避地站在当地。剑尖瞬昔点在了他的胸前，若是真剑，那势必会是将胸口贯穿的杀招！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躲？”见状，沈长松哑着嗓子惊怒交迸地大喝。 “你看，现在你已经打败我了，我们可以不用再比了吧？”那个男孩却是无所谓地拂开了对准胸口的木剑，四下里望了望，拍手道，“太好了，父亲已经走了。” “拿起剑来！我们还未分出胜负，你难道甘心认输？”好胜心起，誓要一雪前耻的沈长松此时只觉得全身颤抖，厉声出言相激。 “是啊，就算我输吧，我才不喜欢比剑练剑呢。”谁知男孩听了却绽出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开，“我还有事呢，先走啦！ 这个众人口中以十一岁的年纪便练就一身高妙剑法的神童，居然说自己不喜欢比剑，不喜欢练剑法！居然是说去便去么！ “站住！你去哪！” “嘿嘿，沈师兄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正在照着小师叔的佩剑做一把木剑，刚做到一半呢！”男孩蓦地回头，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的光彩，“跟你说，上次我跟父亲去铸剑厅，看见那把啸锋剑啦！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商师叔，他拿剑的样子可帅了！我回去就照着他的剑自己做了一把，嘻嘻，晞云看见了都说做得好，她说连上面的铭文都雕得一模一样呢！” 男孩清冽的眸子闪亮如星，“要知道，我最佩服人的是父亲，第二佩服的就是商岳瀛小师叔！” 看着那个孩子自顾自地跑开，沈长松怔怔站着，忽然一把便将手中的木剑狠狠摔落在地，踏为两截。 不要！父亲，不要！” 咔嚓几声粘连的响，是坚硬木材被狠狠拗断的声音。十岁出头的男孩扑了上去，拼命伸出手够着什么，却终究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几个月的心血之作化为参差带毛刺的木片，如残翅的蝶般从高大父亲的掌中纷纷而落。 “又在背着我做这些东西。拿过来！”黑衣男子清隽的眉间现了一道深痕，断喝。 “不，不要！”男孩蜷起身子，背过去紧紧护着怀里仅剩的一把木剑。然而父亲清瘦有力的手掌旋即戳来，劈手夺过，如弃蔽履般掷地。 看着木剑上亲手道道雕琢成的精巧纹样被父亲毫不留情地一下下踏得粉碎，男孩慢慢地别过头，眼中有泪水在颤抖，却倔强地抿唇不让其滴落。 果然啊......刚刚去悄悄禀告师父时，看到师尊脸上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神情，就知道这一幕定是免不了了。 十四岁的沈长松隐身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乎是欣赏般注视着这段情景，嘴角扬起，心中满坠着报复的快意。方才被那孩子几度击败的羞愤，也似乎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整日做这些木刀木剑，有何出息！我柳青璇的儿子，就只有这些能耐吗！”此时已然暂摄璀阳掌门之位的夙兴长老，即便是举手投足间都自有一番威严，更何况盛怒之下。然而，那个男孩居然毫不畏缩地望向了父亲，“将来，将来我要当真正的铸剑师，铸真正的剑！” “呵？真正的铸剑师？学那些凡俗工匠生火锻打么？那与这小孩戏耍的木剑有何分别！”夙兴拂袖，冰水般的眼眸有着睥睨之色，“我璀阳派数百年来于锻冶铸剑一途已逾越造化之工的巅毫，可凭借术法与灵能造就不世出的神器，与凡铁所铸之剑何止云壤之别？” 他忽而挟起一块残余的木片，手指一错，一团蓝幽幽的火焰自指尖升起，霍地将其化为灰烬。紧接着广袖一拂，四周十数块木剑残骸犹如受到某种神秘的强悍力量感招，在黑衣男子这一拂间纷纷升腾而起，突然凭空地在周遭化作一堵烈焰的墙壁，蔽日燎星。 遥遥望见，沈长松惊叹得几乎叫出声来。 “看清楚了，晗儿，这便是术法之力！绝非凡俗之人能窥万一，如若不然，又何以有无数凡夫俗子将璀阳视作仙山圣地，日夜寻津？”夙兴昂然，在次第熄坠的余焰间负手。 男孩低下了头，良久没有说话。 “你亦随为父去过铸剑厅，见识了那把啸锋剑。此剑若成，将是此道被奉为圭臬的巅峰之作。哼，与之相较，凡铁之剑又怎配一提！” “是......晗儿明白。”似乎是想起了在璀阳铸剑厅中所见的盛景，男孩的神色中慢慢有了向往。 “你现在于剑技术法一途已有小成，假以时日，定能窥得璀阳道法的无上真谛。倘若如今耽于这些末技，将来定会追悔莫及！记着，道法秘术，永远远胜凡兵俗刃！” “道法秘术，永远远胜凡兵俗刃......道法秘术，永远远胜......”男孩咬了唇，望着眼前他一向敬若天神的父亲，声音有点犹豫，却仿佛是要说服自己般一次次重复着，语气终于渐渐变得坚定。 “不错，这才是我柳青璇的儿子！”夙兴微微一笑，拍了拍男孩尚且单薄的肩膀，突然神情一肃：“为作教训，今日便罚你在此演练新学的剑法百遍，不可停歇，知道了么！” 金乌斜追，拖出一地散乱的暗影，那个小小的身影一遍遍挥动着一把似乎过于长大的剑，披了满刃幽寂的浮金碎玉。 “唉，别再难过了，师父，他也是为你着想啊。”见夙兴的背影遥遥隐去，沈长松适时地“恰巧”出现在他身边，娓娓宽慰。 “道法秘术，永远远胜凡兵俗刃......”汗水涔涔而下，机械重复着挥剑动作的孩子仍是不住喃喃着。 终于，他抛去了长剑，掉头跑向一棵半衰的古树。沈长松举步跟上，却见男孩跪下，动作急促地在一片枯枝败叶中翻找着。 一把初具雏形的木剑在泛着腐败气息的枝叶间被剥离出来，比真剑略小，精工雕镂着仿制的铭文。 男孩原本苍白的脸突然仿佛喷上了均匀的粉红，微笑着伸出小手，一遍遍地抚摸着粗糙的剑身。 他身后，沈长松清晰地觉察到，自己一分分地蹙起了眉。 “长松，赛孟尝势力盘根错节，天擎孤身深入，恐有不测。你可否暂且推迟凝碧宫之行，前去照应接应？”蓦然间，百炼长老稍带嘶哑的嗓音将长身玉立的璀阳掌门首徒从遥远飘渺的思绪中召回，回到了那件静谧无尘的斗室。 “是，长松谨尊百炼师伯吩咐。” 沈长松一丝不苟地行礼，换上温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