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走火入魔
炉中的火焰已经垂垂欲微,第四道,第五道裂痕在剑身上出现,像是交错的河流。 夙兴看准时机,一剑疾刺。本已因为晗风疗伤元气大损的商岳瀛已然露出败势,他咬牙侧身,回剑抵挡。双剑猛地相交成为十字,牢牢相抵,两人紧盯着对方的脸,一动不动地僵持。 啸锋剑开裂的轻响,如诅咒般散布在死寂里。不顾对面的剑锋,夙兴以余光飞快瞥向那把暗淡下去的剑,铁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语气渐渐由冷酷变为疯狂,“岳瀛,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呵,为了这把剑,我已经付出了整整二十年!再没有时间了。我今日就是赔上一切,也定要让啸锋剑大功告成!哼......我便取你之血祭剑,如若不行,就用我自己的血和性命!还有.......还有.......” “师.......师尊!”长松觉察到夙兴冰冷疯狂的眼神竟然向着自己一瞥,打了个寒噤。眼珠急转,似乎在琢磨对策。 夙兴手中的天璇剑开始亮出玄色的剑光,一分分将商岳瀛手中的剑气侵蚀。商岳瀛咬紧牙关,额头密布了汗珠,持剑的手渐渐发抖。 忽然之间,商岳瀛将身子一倾,剑气斜引,夙兴暴涨的剑光被带得一偏,瞬间击中了铸剑炉之中那把已经伤痕累累的剑。霎时之间,已经遍布裂痕的金属,犹如土崩瓦解,开始以rou眼可见的速度,片片碎裂。 “不!”夙兴发出一声疯了般的嘶吼,猛地扑到了铸剑炉前,尽力伸出手,向着自己整整二十年的心血。然而那把剑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再无可复原。 ——除非,在此时得到与此剑剑气有绝对共鸣的血气之力淬炼,使剑气天成,否则便再无可挽回。当然如今,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商岳瀛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方才拼尽全力,借力使力,他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血落在地面,立刻,地面上猩红的符咒灵蛇一样蜿蜒过来,将鲜血吸得无影无踪,沿着符咒的轨迹送向了铸剑炉。然而炉中的剑毫无反应——商岳瀛的眼眸暗淡了一瞬。能够以一人的血气令啸锋剑天成,这样的人,找遍天下也未必能够寻到,而他自己显然不是。 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为这把神剑投入的心血,面对将毁的剑,商岳瀛微微叹息了一声。 火光燃到了极限,铸剑厅摇曳着暗淡,像突然降临的黑暗。夙兴死死抱着头,发出痛苦低哑的声音,与平时那个端严矜持的铸剑大师判若两人。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为了这把剑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乃至人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夙兴’,连我原本的名字柳青玄都被忘了.......呵呵,想不到,最终就是这样的结果!” 夙兴的双眼中遍布血丝,嘴唇干裂,神智失常般走近铸剑炉,“罢了,罢了,今天我就索性以身殉剑,看看能不能一偿宿愿!” “爹!” 柳晗风脱口喊了出来。不顾一切地,他自石阶飞奔而下,用尽全力冲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父亲面前。 夙兴停下脚步,诧异地缓缓转过身来。很长时间里,铸剑厅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夙兴、商岳瀛、长松的三双眼睛,都紧紧盯住了这个浑身血迹,突兀现身的少年。 柳晗风站定脚步。冲过来那一瞬的急切担忧褪去后,对父亲的失望和怨怼立刻占据了上风。原本关切的话被锁紧了喉咙,他眼神冰冷地看着父亲,扬起头,一言不发。 “你想干什么?”夙兴道,看见儿子满身是血,眼神松动了一瞬,有关切,有诧异,有慌乱。但见儿子默然而对时冰冷的眼神,一切情绪都化为了愤怒,他的脸扭曲了,“呵,果然,你嫌恶我。” 父亲冷漠讥诮的话语,像一把火焰,“轰”地点燃了他心中汹涌的情绪,原本将要出口的关心和宽慰,在这烈焰之下焚得一干二净。他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口不择言,“对,没错,爹,我就是嫌恶你!我一直将你当做榜样,崇拜你,敬重你,却没想到你这么不择手段,这么阴险,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好失望,你,你是无耻小人!” 话才出口,柳晗风便后悔了。他从未这样顶撞过父亲,甚至有了向父亲道歉的念头。 然而,已经晚了。夙兴浑身发抖,看向儿子的眼底像是燃烧着烈焰,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戳向他的鼻尖,“你说什么,你,你再给我说一遍。” “好,我说。”心底的火焰,因父亲的话燃得更旺,烧去了一切的理智,又像是空洞如死。他咬着牙,瞪视父亲,浑然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你是无耻小人,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不配,不配当我父亲!” “晗儿!别......”商岳瀛抢上欲劝,一句话却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摇头叹了口气。长松望见师尊可怖的表情,瑟缩了一下,知趣地后退,把自己藏在了角落里。 夙兴的手臂无力垂落,身体一软,踉跄后退了一步,双目赤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身体伴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发抖,脸色狰狞得吓人,突然大叫一声,狠狠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上。 柳晗风缓缓撑起身子,扬起头来,狠狠逼视着父亲。铸剑炉中,啸锋剑分崩离析,一寸寸化为碎片。那把曾经让他钦佩羡慕的神剑,如今看来是如此一个笑话。一贯死不低头的倔脾气,让他心底的冲动沸腾。柳晗风咬着牙,浑然不顾一切地,一字一句抛下: “你不配当我父亲。这把啸锋剑,你永远不可能铸成!你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什么一统江湖的大业!” 空旷的铸剑厅内,儿子的话带着一重重回声,潮水一样向着夙兴拍击过来,如同最黑暗的梦魇: “你不配当我父亲......你永远不可能铸成......你不配,永远不可能......永远......!” 片刻里,一切是死一般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丝理智轰然溃散,夙兴蓦地扬起扭曲的脸,张开双臂,发出一阵疯狂的嘶吼,似哭似笑,震动铸剑厅的每一个角落。 再低下头看向儿子时,他赤红的双目,已经让这张清癯的脸看上去犹如疯狂而残忍的修罗。 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支配着,夙兴猛地张开深黑色的广袖。两道血色的真气在掌心凝聚,双臂在面前缓缓开合,拖出血色的光痕,形成一道符文。 就在符文最后一笔画尽的瞬间,地上、石壁上盘曲如灵蛇的符咒,突然间一齐活了过来,绽出血色的光华。那些猩红的符咒红潮一样自动向着铸剑炉的方向聚拢,最终张开成一个写有无数怪异文字的巨大法阵,缓缓旋转。 符文密集地集中在铸剑炉底部,那里是法阵的中心。法阵的而另一个中心,便是半躺在地的柳晗风。十二岁的少年惊诧地四顾,猩红诡谲的符咒已绕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密地聚集,将他完全包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魔物。 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惊惶,猛地抬起清亮的双眼,望向父亲的脸。 然而那张熟悉的脸此时却陌生得可怕,疯狂,冷漠而残忍。 “师兄住手,不可!”商岳瀛扬声高喊,飞快冲上。然而奔到法阵的边沿时,巨大的气劲却仿佛无形的屏障,生出一股斥力,将他狠狠弹开。 “师兄!”商岳瀛拄剑跪地,霍然抬头,然而疯狂的一幕已然无可抑制地上演了。 柳晗风拼命捂住胸前的伤口,然而那几道已经凝结的刀伤,居然在诡异的力量下重新裂开,汩汩淌下鲜血,汇入地下的血戮之阵。血从紧捂的指缝间冒出来,淌下手背,流成交错的河流。 他清澈如水的眸子,倒映出父亲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划过左眼的刀伤也忽然裂开了,血珠划过他清秀苍白的、无力仰起的脸,犹如流下的血泪。 鲜血落入阵中,整个法阵亮起了妖异的光,照亮中心那座铸剑炉。身体里的血开始流得更多,更快,仿佛要这样一直淌下去,直到完全干涸。 看到此情此景,连原本袖手旁观、安静看热闹的长松,也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衣服的前襟,倒吸一口凉气,和踉跄后退,堪堪站稳的商岳瀛对望一眼。 落入血戮之阵的鲜血化作妖异的红光,猛地向铸剑炉的所在蹿去。泛着铜绿的铸剑炉,每一道铭文,每一道凹槽间,都嵌入了血红色。 将熄的炉火腾起烈焰,像一朵诡异的妖花在黑暗里绽放。炉中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啸锋剑,被血气滋养,战栗出一阵金属锐鸣,剥落锈蚀的碎片一块块慢慢复原。 裂痕像复原的伤口般弥合,嵌着隐隐血色,遍布逐渐恢复原状的剑身,犹如血脉般交错。 “成了,成了!”夙兴望着铸剑炉,痉挛地睁大双眼,露出狂喜的表情,“果然,果然是这世界上难得合适的祭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诡异的血阵中,逐淌尽鲜血的少年眼底,最后几丝惊惶和恳求,在父亲狂乱的笑声中逐渐冷了下来,无影无踪,一分分变为倔强、失望与淡漠。 炉中剑背后,硕大的影子凝聚成剑形,如云雾般缥缈不定。细看,会发现那是无数道凌厉的气劲,正杂乱无章地左冲右撞,那些气劲一会聚集成剑形的模样,一会又扭曲了形体。 ——那便是啸锋剑聚而未稳的剑气。未经淬炼的剑气还无法聚集于剑内,还没有达到力量的巅峰,也无法很好地听从主人的指令,云雾般无规则飘荡。 “实形已成,只差‘淬灵’了——等把剑气也淬炼完毕,开了锋刃,就真的,就真的大功告成了,哈哈哈哈哈!” 夙兴脱下拇指上的指环,一抬手扔了出去。精钢打造的指环遇到凌厉四蹿的剑气,立刻化为齑粉。 夙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捧过自己数十载不离身的佩剑“天璇”,抚摸几遍,突然一狠心以灵力御起,猛地插入了啸锋剑剑气形成的漩涡中。 论剑身的韧性、硬度,以及剑气的凌厉度,天璇剑乃是璀阳派门人佩剑中的绝顶。然而这把玄色的剑和啸锋剑剑气相遇的刹那,随着一阵剧烈的金铁锐鸣,居然一寸寸折断,分崩离析,化作废铁片片跌落。 “对,很好,就是这样,只差‘淬灵’这一步了。”夙兴梦呓般喃喃自语。 “师兄,快停下!”商岳瀛急急呼叱,猛地祭起青涯剑的剑气,狠狠一剑向着空中斩落,试图破开铸剑炉周围夙兴布下的结界,阻止师兄疯狂的举动。然而这势如雷霆的一剑,只在虚空里留下一道金色的裂痕。那裂痕迅速弥合,消失无踪。 “......”几次尝试未果,气力衰竭,商岳瀛一剑狠狠插在地上,颓然合上了双眼。 柳晗风躺在咒阵之中,全身力气已被抽离,却在凭借本能,做出最后的剧烈挣扎,试图用尽最后的力气求生。 但是夙兴已经不可能停下了。他听见父亲嘶哑的吟颂,响彻铸剑厅之中。 “剑本凡铁,因通灵乃入圣。以血祭之,以躯引之,方得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