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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看来我的歌唱不完了

    时机还不到,需要的,只有等待。

    有些时候,那些悬而未决的感觉,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比什么都更考验一个人的内心。

    陈哲伸手摸过吉他,一边拔弄琴弦一边调着音准,最细的那根弦发出时断时续的细腻的高音。指令还没有来,想什么都是白花力气。

    终于,调得准了。陈哲信手拨着琴弦,随着和弦轻轻地唱起来。他天生音质很独特,是相当浑厚的中音,听上去舒适而有点微微的慵懒,很受欢迎,所以在学校的时候他还特意练习了吉他。刚好他的外语科目是俄语,所以俄文歌反而成了他最爱唱的。

    “Ваше/благородие/госпожа/победа,

    Значит/моя/песенка/до/конца/не/спета.

    Перестаньте/черти/клясться/на/крови,

    Невезет/мне/в/смерти/повезет/в/любви.”

    俄罗斯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地流血,一样地牺牲,可他们出征之前的颂歌却极少咏唱正义与热血。相反,他们在踏上战场之前,更希望大大方方地把歌唱出来,唱给母亲和爱人。

    要是中国人的话,也许就更加含蓄和内敛吧。那些私人的情感,是不是放在心里面比较好呢?

    就像这首歌,是70年代初的一部苏联老电影《沙漠白日》的插曲。唱歌的人,脑子像秀逗了一样,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居然在想这个。

    “要是我在死亡这件事上不走运的话,那么,在爱情上会走运的吧!”

    “别唱了!”旁边的人“砰”地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桌上的东西一阵叮叮咣咣地乱响。

    歌声和琴声像受了惊吓似的戛然而止。陈哲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一脸怒容的张扬。

    “我以为……你会喜欢。”过了半晌,陈哲才喃喃地说。

    “你不是他,也成不了他!做你自己。”张扬甩下充满怒意的一句,大踏步出了门,反手把门关得“砰”的一声巨响。

    穿过狭长黑暗的楼道,心里头还是堵得慌。张扬从兜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在烟盒上轻轻地磕了磕,用打火机点上,使劲地吸了一口。手里的Zippo还带着热度,略微灼得疼痛。这Zippo也是那个人的。三年了,他依然无处不在。

    心理学上说,悲伤的根本原因在于分离。可人生在世,总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分离,最极端的分离就是天人永隔。不同的是,有些人很晚才感受到分离的痛楚,而有些人,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丧失。

    最早就是因为jiejie在大学毕业的前夕遇上劫匪,不幸被害,张扬才在所有的悲伤过去之后,沉默地选择了刑事侦查专业,又在毕业之后毫不犹豫地当了刑警。可是,并不是当了警察就可以不再面临分离。这一回,当肖华不在了之后,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命运。

    所谓“天煞孤星”下凡,克死周围所有人之类的事情,会不会真的存在呢?

    “嘿,整天板着脸,苦行僧似的,你这日子还有乐子吗?”肖华身子一歪,将大臂支在张扬的肩膀上,淡淡的古龙水味若有若无地传过来。

    张扬不动声色地一闪身,却没能躲开肖华的一倚,这家伙,连自己下意识地会往哪个方向躲都预测到了?张扬微微地蹙了蹙眉。

    “别这样嘛,未来的搭档,总得培养培养感情不是?”肖华吃吃地笑起来,笑得身躯都有点儿颤抖。

    真讨厌啊!当时张扬是这样想的。

    那似乎是一个深秋,局里种的几株红枫,渐渐变成了绿、黄、红交错在一起的颜色。枫叶打着旋儿掉下来,落在树下捧着习题集的初中生身上。

    副局长的儿子,年纪还不大,这些天放了学都到局里来找爸爸。可爸爸太忙,顾不上他,小学霸就在院子里做习题。

    可是这一天不一样,张扬从院里里穿过的时候,看见中学生旁边的花坛沿儿,蹲着一个年轻人,正瞅着学生的作业本。

    年轻人跟自己差不多大,二十二、三岁年纪,黑色紧身长袖,有很多口袋的户外运动长裤,很休闲的装扮。隔得不远,所以那人的面孔也看得清楚,瘦削的脸型,精致的五官,皮肤超越常人的白皙,颈上用皮绳拴着一只纯铜十字架。最扎眼的,是那人的头发,像女人一样的中长直碎发,及肩长,发色比常人浅淡,略微有一点亚麻色。

    长发、白皙,俊秀,却一点女性气质都没有,也算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哎?算不出来?”长发男子说话了,声音明快而爽朗。

    男孩点了点头:“嗯,要计算这个角度,很复杂,条件很多,难算的。”

    “呵呵,你看,你这卷子上有图的嘛!目测上面这些条件都是满足的,不信你拿尺子量一量。出题的老师一不小心,把图给画对了哦!”男子伸手从文具盒拈出了学生的量角器,直接拍在了图上,“所以,还算什么啊!直接拿量角器量一下不就得啦?是填空题,又不要你写运算过程的嘛!”

    “哎呀!大哥哥,你怎么投机取巧啊!”男子遭到了初中生严肃的批评。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投机取巧也是本事啊,你看,你就没想到这个投机取巧的法子!”

    男子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不远处张扬的目光,便又是一笑,自来熟地冲张扬挥了挥手。

    张扬冲那人点点头,转身就进楼里去了。投机取巧的人,与他气场不合,他也不喜欢。

    结果,进屋不到二十分钟,就给副局长拎到了办公室。副局长说:“这一回的任务比较复杂,也有一定危险,小张,给你配个搭档。肖华,来,认识一下,这是张扬。”

    投机取巧的长发男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真是缘份,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了呢!”

    “小肖是从省厅过来支援咱们的,别看他年轻,实践经验很丰富。你们好好合作。”副局长叮嘱道。

    居然不是新人。真是的,警察怎么可以留长发呢?就这样竟然也混得下去。

    关于这个问题,肖华后来的回答也只是呵呵地笑着说:“因为我投机取巧啦。”

    从这一天起,张扬惊讶地发现,技术比武的时候,第一名花落谁家,开始变得不确定。

    肖华来到大队的第二周,就赶上例行的实弹测试。张扬枪法精准,不出意外地又是全十环。轮到肖华的时候,结果出人意料,他发了十枪,一发正中靶心,另外九发脱靶。

    手中握着枪的肖华,所有玩世不恭的神情都收进了身体内部。他站立的姿势挺拔而标准,就连那些特立独行的外表特征,都为他平添了几分冷冽的气息,不知怎的,有那么些许的异域风情。

    那样的气场,不可能是这个结果。后来,大家测试了靶背后的枪弹痕,结果惊讶地发现,其实是他的十颗子弹,精准地穿过了同一个弹孔。

    肖华一下子就在大队里吃得开了。谁强,谁就受欢迎,无论在哪个领域,规则往往就是这么简单,而且肖华是如此的好脾气。

    “华哥,喂,我说,你以后再打靶的时候,千万别再搞成这样了,这让我们多费劲儿啊!你多少打得错开一点啊,对你来说,总归是小菜一碟吧!”兄弟们嚷嚷着。

    “啊,抱歉抱歉!”肖华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强迫症了,下次注意一下!”

    “华哥你怎么练的啊!”“你在省厅多久了,喂这么年轻就进省厅办案呐……”“你有女朋友没有?”一会儿工夫,周围就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

    张扬不参加这个,他不爱说话,也不八卦,不过这并不影响同事对他的尊敬和喜欢。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肖华身上去了,他心里并不在意。只是对于肖华,他有一些莫明的不安的感觉。

    总觉得,差异非常之大。可是搭档,实在是个很有份量的词,搭档往往会在生命中写下不一样的一笔。

    “活在本市还真是危险,咱们不是刑警么,怎么总觉得是当特警用的?”那边还在闹腾着,肖华却不知什么时候脱了身,挤到张扬身边坐下了,“下个月那件事,应该是挺危险的吧!”

    相当危险的任务,可是,却要把后背交给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家伙。张扬觉得,不只是自己心里郁闷,肖华一定也挺郁闷的吧。

    结果郁闷的事情没等到下个月就来了。几天之后的某个中午,局里忽然接到某区派出所的报告,说是一名仇视社会分子身上绑着炸药,在商场一层持枪劫持了人质。

    电视里才会出现的镜头,其实现实中也都有,要是没有生活,哪来的电视剧呢?可是那人提的条件十分荒谬,比电视剧不靠谱多了,那是根本不可能满足他的。问题是,他手里有枪,他手里的枪正顶着一名女售货员的太阳xue,他的身后,还抱头蹲着吓坏了的好几十人。

    “这人精神不正常,已经稳不住了!”张扬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的同事小声而急促地通报说。

    就在这时,炸弹男忽然发出一声狂笑:“哈哈哈,你们都是骗子!既然这样,就统统去死吧!”

    他右手的枪往人质的头上使劲压了压,左手打着了火机,准备往引线靠上去。

    张扬出手如电,噌地一下就拔出了枪。他头脑中的思考如电一般转寰,可是握着枪的右手还没有举平,就听见身边“砰”的一声枪响,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几乎是同时,又是“砰”的一声枪响从远处响起。

    在身边笔直地立着的,是肖华。肖华手中的枪还带着硝火的味道,对面的犯人被子弹击中眉心,已经当场毙命。凶犯手中的打火机跌在一旁,跌在一旁的,还有可怜的人质的尸身。

    凶犯在中弹的刹那,手指猛地收缩,勾动了扳机,射杀了人质。

    “为什么出手这么快?”张扬压抑着心中的怒意,转向肖华,“在这种情况下,人质死亡的可能性是有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情况危急,有一些丧失,是必要的丧失。”肖华十分坚定地说,“责任,我来承担。”

    “虽然已经打着火了,但是正常人,在那一刻都会有一丝犹豫的,所以,时间并不是没有。”张扬已经略微冷静下来了。其实肖华的判断并没有任何失误,可以说,肖华做到的,是在场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可在那一瞬之间,张扬曾经快速地看了肖华一眼,因为他的心中有另外一种选择。

    “你看到我也拔枪了没有?如果在你开枪的瞬间,我也开枪射击他的右手,那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张扬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的速度太快,我没有跟上。”

    肖华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新搭档。他看了许久,忽然说道:“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其实谁对谁错并不好说。之前就有这样一个经典的例子,说的是当你驾驶着一列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结果轨道的前方有五个人,这时候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往前走,另一个是cao纵驾驶杆,转上另外一条轨道,可另一条轨道上也有一个人。这个时候,你是按照天意让车子行驶下去,还是扳动驾驶杆,主动地去轧死那一个人呢?

    肖华的选择其实最为稳妥,最为安全。他舍弃了一个人的性命,确保更大的损失不会出现。以一己之力,承担必要的丧失,这是一种相当有担当的做法,对于一名警察来说,这样的决断更加可贵。但是肖华的语气中透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兴奋,他相当坚定地认为,这次是他自己错了。

    作出这样精准的决断,却仍然是错了,却仍然有更好的可能。对于一个强大而自负的人来说,人生中能拥有这样的机会,是求之不得的大幸运。这意味着,你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强大程度可以与自己比肩的人。想想与他联手的那一刻,就忍不住的热血沸腾。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联手承办的大案中,张扬和肖华两个人各显身手,配合得居然天衣无缝,令大队里的兄弟们瞠目结舌。本来以为他们两个都已经是足够的强了,可是一加一,真的是不等于二的。

    比二大了好多。

    这个案件的成功侦破让他们两个各自立了一等功,两个人的侦查策略和应变反应被在校的学生查来查去,疯狂膜拜。

    谁也不知道,论起最疯狂的人,应该还是肖华。

    这次捣毁的敌人巢xue,本来以为是一家制毒工厂,没想到中途才发现,是一个恐怖组织的联络点。任务收网的时候,肖华把自己的那条线搞成了一张单程票。

    如果不是肖华,这家工厂最后就会爆炸,相邻的炼油厂也会跟着爆炸,就会有成百甚至上千的无辜人员死亡。工厂里有重型武器,有杀伤力极大的爆破装置,这些都是信息收集过程中没能获取的。但他们却在突如其来的变局之中,临时应变,不但抓捕了几乎全部涉案人员,还防止了爆炸,缴获了武器。

    收网行动本来就是两条线进行的,张扬带着自己的一队人,根据他对建筑平面图的分析,如神兵天降一般,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并抓获了主要犯罪人。当发现楼里居然还有大量武器的时候,张扬立即开始给队里的人布置任务。

    就在大家训练有素,雷厉风行地开始各自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工厂的另一角忽然传来一声爆炸的轰响。

    是犯人供出的控制室的位置,也是肖华的一队人打过去的位置。爆炸的声音,明显是己方装备,为以防万一配备的手雷。

    对讲机里传来另一队人带着哭腔的吼声:“张队!有人想遥控引爆炸药!肖队把我们关在外面了,然后控制室就炸了……”

    炸了?张扬的头脑忽然一空。那家伙……不过,换了是我,也一样会这样?换了是我的话……

    他一把抓过建筑平面图,死死地盯着控制室的位置。如果是我的话……

    “走,剩下的人,都跟我走!”他忽然吼道。

    当他们把储水管道尽头的铁闸门炸开的时候,肖华用手死死地抓着铁闸后面的栏杆,已经窒息休克了。

    张扬立即给他做了心肺复苏术,在他胸口一阵猛压,还把他的肋骨压断了一根。后来肖华提起这件事,总嚷着要张扬赔他一根肋骨。

    肖华吐了一阵水,终于恢复了呼吸。要是再晚一点的话,估计他就再也没有呼吸这项功能了。肖华睁开双眼,恍惚了一会,双瞳有了焦距。他望着张扬模模糊糊的脸,居然一咧嘴,笑了。

    “还以为我的歌唱不完了呢。”他的声音嘶哑,却仍然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你就疯吧。”张扬冷冷地撇下一句。

    肖华挪动了一下身体,肋间传来的刺痛让他眉心猛地一蹙。不过他还是立刻又露出了笑容。

    “其实,我一直很确定,你会找到我,把我捞出来呢。”肖华略带着玩笑味的话语不知怎的让人心里一紧,就好像忽然触到了一份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微微的,有那么一点点快意。要是在古代,就会有骑上马去,在敌阵里拼杀的冲动。使不完的力量。

    肖华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他的侦查技术学习是在俄罗斯完成的,也曾在极北的冻土上生活过。他的身上,既有中国人的聪明奇诡,又有斯拉夫人的剽悍勇猛。他可以用任何一种树叶吹出曲调,他的歌声低沉而温柔。

    只不过,常常哼唱着的都是一些十分老气的调子。

    “Ваше/благородие/госпожа/победа,

    Значит/моя/песенка/до/конца/не/спета.

    Перестаньте/черти/клясться/на/крови,

    Невезет/мне/в/смерти/повезет/в/любви.”

    ……

    “我的长官啊,胜利女神,

    看来,我的歌已经唱不完了。

    别胡闹啦,在鲜血中起誓,

    要是在死亡面前不走运的话,在爱情上会走运的吧!”

    ……

    当张扬知道了他经常哼哼的歌词的意思,只淡淡地吐出了一句:“无聊!”

    会有人在死亡面前居然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吗?还真是阿Q精神。

    肖华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不小心掉出来的时候被大家看到过。那是唯一的一次,肖华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红。不过他立即就嘻嘻哈哈地敷衍了过去。

    他肯定没有表白过,张扬十分确定。因为有一回喝多了酒,肖华勾着张扬的脖子,说你赶紧去跟你的妞讲清楚,赶紧抓住她,千万别犹豫。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

    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哪个妞走进张扬的心里。

    照片里的姑娘五官轮廓很深,宛如雕塑,一头栗色长发高高地梳成一条麻花辫,一直甩到腰际。她在金色的丛林里穿着紧身衣,戴着护臂,战斗长裤,大腿的绑带中插着短刀。她背对着照相的人,却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笑得坦率而夸张,好像看到了什么好得不得了的东西。她整个人的模样看上去像古墓丽影里的劳拉。

    是俄罗斯人,名字叫作娜嘉。娜嘉,娜杰日达,希望。

    张扬和肖华在一起的时间有五年半。五年半,说长不长,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可说短也不短,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一起做那些惊险的任务,无聊的任务,开始一起以不同的方式笑,开始一起悄悄地骂两句长官。

    上一次追逃行动时受的伤还没有好,张扬的肩膀上还打着绷带。快好了,懒得再去医院,所以肖华吹着口哨替他把纱布拆下来,换好药,再打上新的。

    “咔嗒”,清脆的一响,肖华手里的Zippo防风火机燃起柔和的火苗。张扬的手已经插进了裤兜,差一点点还没触到烟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肖华似乎能够不自觉地捕捉到他想抽烟的闪念。

    “麻烦!”肖华把火机扔进张扬手里,“送你了。”

    肖华不吸烟,但他随身总会带着Zippo,燃油的防风火机属于生存必备的神器。但张扬习惯用火柴,张扬的绝技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平面上都能把火柴擦着。必要的时候,刮下来的火柴头也有各种各样不为普通人所知的用处。

    “我用不惯这个。”当时张扬还这样说。

    张扬话很少,肖华话多一点,但也不是话唠,即使是配合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两个人各占一隅,各发各呆的情况也不少见。有时候会各自执行任务,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一起行动,很平常,看不见,也很平常。

    但是心里面好像有一些什么在渐渐地改变着。就好像,明明看不到对方,却像相信着自己一样地相信着,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平静如昨,他必将无往不利,总有哪一天,他必定微笑着出现在晨曦之中。

    如果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似乎也很不错。

    不过要是你的一生注定将在薄冰上行走,那么往往还是要面对陷落的一天。

    肖华牺牲于三年前的五月九日,如同命中注定一般,那是前苏联的胜利日。在那一天,烈士墓会燃起长明之火,墓碑上将放置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善良的人们含泪低头默哀。为勇士祈祷的时刻。遥远的爱人所在的国度。

    张扬和肖华各自静立在一个只有脚底平板四周全无密闭的缆绳悬吊的简易升降梯上,远远地凝视着对方,两部升降梯吃力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脚下是岩浆爆裂般的熊熊大火,热度让两个人的额角都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肖华的身体忽然一松,他用左手往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用一个掷飞刀的手法把一件东西直抛向张扬的面门。

    张扬伸手接了,发现是肖华一直戴着的纯铜十字架。

    “不是我咒你,你这样的闷葫芦,遇上自己喜欢的女人之后,肯定会不走运的。保佑你。”

    张扬把十字架系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右手极为突然地拔出了枪。傻话!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带它走吧,会记得你的。

    因为太了解了,所以他知道肖华也会拔枪的,所以要做,一定要猝不及防地做,一定要比他快。

    但是射击,一向是肖华最强的强项,而且肖华在这一刻证明了,从前人们所见,还根本不是全部。

    两个人是同时拔枪,同时扣动扳机的,但不同的是,张扬发了一枪,肖华发了两枪。

    张扬拔枪射击的,是维持着两边平衡的升降梯顶端的卡扣。打坏肖华那一边的话,自己这边会跌到火海里,而肖华的升降梯会滑上去,他就可以活着。

    可是肖华在那一刻脸上滑过了一丝甚至可以称作是狡黠的笑容。他是如此自信,如此确定地认为,一定能够做得到。

    肖华的第一枪,以超越性的第六感准确地打飞了张扬射出的子弹。然后,他从容地举手开了第二枪,微笑着打断了张扬那一边的卡扣环。

    呵呵,看来这一回,我的歌真的唱不完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多要说的了。

    要是在死亡这件事上不走运的话,在爱情上会走运的吧?

    所以,我的姑娘,你肯定会平安的。你的十字架,我送给那小子了,你们都要活着,要幸福。

    “砰!”

    陈哲被那一声关门的巨响惊了一下,拇指一抖,指甲勾到了吉他最细的那根弦,琴弦“嘣”地一声断掉了,抽在按和弦的左手背上,手背上渐渐地显出一丝细细的红痕。

    他怔了一会,忽然轻轻一抿嘴,笑了。

    当你选择了这条路,你的心理上,就应当时刻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哪怕躯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共生,哪怕别离成为鲜血淋漓的皮rou剥脱。然后,生活还将继续,人们还要往前走。并不需要什么代替,也并不想要成为谁,可是既然注定了携手前行,总有那么一天,你我都会成为彼此的另外一份重量。时间会把生命的羁绊酿成酒。

    陈哲把吉他放在床上,站起身来,拉开了房门。真是的,指令就快来了,耍什么脾气呢?那家伙一定闷在楼道的尽头抽烟吧,去找他,硬拉着他,去天台晒晒太阳好了。

    陈哲歪头往楼道的窗外看了看,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自觉地用左手在头顶搭起了凉棚,把眼睛眯了起来。

    还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