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之清平调(下)
他惊奇于那个世上最美丽的女子。纯然不是传言中的妩媚,只是一个自由的灵魂罢了。二十六岁的女子,成就了何等深沉的美丽,而那飘扬的莹润更不是一朵两朵凝固的花儿可以仿佛。他拿起笔,写下他平生最美的句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幼小的时候在家乡的匡山读书,匡山的奇秀仿佛笼尽了三巴的灵气。巴人的神秘与灵异,飘扬在最遥远的上古时代;巴人的梦魂迥异于大唐的恢宏气象,怎么偏偏就在他,一个“陇西王孙”的身上复活?当年他少年任侠的时节,又何曾知道,有一天会有一只子规鸟,叫出他浸的浓厚的,“三春三月忆三巴”的心声。而在那高不可攀的天上宫阙,竟有另一个巴人的梦魂向他召唤!他的诗她的音乐分明回荡在另一个时空,那个逝去的辉煌在神秘的星空里重新建立…… 他被放逐,只为那个女子。这件事自然讳莫如深,只说是声名不佳的杨妃的诋毁。但是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那个天天诵读太白诗的女子会忽然不再喜欢他。当然女子的心意一向被认为是最难以捉摸的,何况是这样一个“祸水”般的女子,她和诗坛上最高华的一颗明星,本就应该是天生的对头。是了,一定是大家所景仰的李学士在他的诗里写出了天下人的心声,叱骂这个祸国如同昔年的赵飞燕一般的女子。因此才被逐出京城的吧? 他从不提起离开长安的缘故,只是很媚俗的,常常和别人谈起长安时代的风光。唉,帝都的辉煌和皇帝的眷顾一定是天上的福祉吧,连我们的李学士都尚且不能忘情。 她拿起白帛。仿佛从前,作霓裳羽衣舞一般的飘逸。轻轻挥舞起来,竟不像是人间的景象。 忽然间明白,她从不曾改变过他。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改变”另一个人的,那不是凡人的能力。 而她又何尝喜欢改变一个人呢?她轻轻的笑了起来,在她一生之中,最悲惨的时刻。 史诗里的英雄们凭了英雄之名去改变这个世界,去改变人们的灵魂。是的,他们是天帝的继承人,拥有着变幻天地的权利。 可是她喜欢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梦魂,有他自己的执着。就算有全世界的通货,也还有最高的它们所不能支撑的重量。人是天地间最为高贵的存在,没有什么,可以去做他们的主宰。就如她所钟爱的那雪白的狸奴,虽则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爱宠,她心里知道它不是那狺狺吠叫的家臣。 她当它是好朋友,它也绝不会当她的家是自己的家。 最高的自由和骄傲,原是属于全部真诚的生命里面的。 那么,她没有改变他,是她的幸运。少年时候的所有错误,终于可以证明始终不曾扩张成不可挽回的失败。她让他停留在那些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里面。曾经有一个时候,她来了,像一阵风,卷过最轻盈的梦境,或许也会吹动几缕轻浮的微尘,却不带走一丝的实在。 仿佛来自天外的形体,两个奇异的昆仑奴开始对那匹白的霓裳cao作起天子的意旨。她合上眼。不,这没什么遗憾。她所深深爱慕的,这样美好的世界,就算是化骨扬灰,也是会温柔的护卫在心中最为温暖的所在的啊。那么,又何必叹息,这样一个来迟来早的离别呢?而且,她还有更好的收益。 她更大的幸运是不曾改变另一个人!这一刻,她在心里呼喊。她不曾用他们的爱情对他进行一丝一毫的改造,虽然他可能是世间唯一的一个会被她改变的人。她庆幸是自己保留了—— 那个天上地下,过去未来,独一无二的诗魂!他永远会骄傲的在满天星斗里璀璨,而他是她生命中吹拂的唯一的“人”的气息,绝非生长万物的太阳,绝非凄美幽冷的月色,也无法吸取世间污浊肥沃的滋养,只是一个,可以跟同一个种族的存在交流、交会的生命——另一个,人。 许多年以后一个落魄的老人在长江上重寻他少年时代的最爱——那是大好河山无可比拟的容光。这时他看见水里的明月,月里传送出霓裳羽衣曲的乐声。那明月里面飞扬的舞姿,应当还像昔日一般的美好吧? 没有人相信过“捉月溺江”的传说,只因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明白,这样无谓的,在星空里灿烂的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