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好人做不得
晨光透过窗屉子上的纸照进来,天已大亮了,毋望揉揉微有些疼的太阳xue,撑着身子坐起来,扬声喊六儿,玉华和翠屏两个推门进来,翠屏笑道,“姑娘醒了?起来洗漱罢。” 毋望拿清盐净了口,左右不见六儿便问,“六儿哪里去了?” “那丫头一早便出园子了,说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办。”玉华绞了帕子给她,又将她扶到梳妆台前,沾了桂花油抿了头,细细给她编了两股辫子,拿累丝金簪挽起来,镜中看了看,许有些宿醉,面色微微发白,便取了那芙蓉膏子拿水化开,给她拍在颊上,再看便觉气色好了许多。 毋望知道六儿是去芳瑕学里了,究竟如何等她回来方揭晓,心里七上八下的,草草喝了几口粥又在榻上躺下,胡乱想些有的没的,人愈发的昏沉,又想起两日未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忙紥挣起来,叫翠屏撑了伞,一路往沁芳园里去。 才进园子便见芳龄掀了门帘出来,摇着扇子道,“jiejie酒可醒了?” 毋望摸摸额头道,“醒了一大半,只还有些头疼罢了。你这会子就回去?” 芳龄道,“我才刚请过安了,老太太有客,我也不便多待,这就回去了。”走了两步又道,“你可曾去瞧过三哥哥?听说他这回伤得不轻。” 毋望猛又想起慎笃来,心想老太太那边回来顺便绕过去看看罢,他都躺了两三天了,再不去瞧叫人生出话来。便道,“我请了安就要去的,你先去罢。” 说罢进上房,入得门来,见老太太端坐在榻上,吴氏也在,右手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贵妇,穿着蝉翼纱的比甲,妆容一丝不苟,面上笑意盈盈,只是眼里藏不住的精明算计,上下打量毋望,像是看件商品。 吴氏道,“姐儿醒了?听说昨儿晚上醉得厉害,我睡得早,竟一点也不知,现下可好了?” 毋望道,“都好了。” 老太太笑着伸手道,“过我这边儿来,快叫我瞧瞧,说是跟个醉猫儿似的,这会子可都好了?头可疼?” 毋望福了福道,“有些晕,中上躺会子就好了。” 谢老太太点了头,指着下手那贵妇道,“这是行哥儿的表姨祖母,夫家姓路,辈分可大,你二舅母都要叫她姨母呢,快去行礼。” 毋望依言道了万福,叫了声表姨祖母,心想哪里来的这么尊大佛,竟跟外祖母是平辈。 谢老太太又道,“这是四丫头家的闺女,叫春君。” 那路夫人站起来,点头道,“真是个标致人物,怪道老太太喜欢,我瞧着也好。可许人家了?” 谢老太太道,“她有孝,要耽搁这一年呢。” 路夫人笑道,“耽搁什么,亲事只管说,只不过礼罢了,明年下聘亦犹可。” 毋望淡淡笑了笑,转身对谢老太太道,“外祖母有客,春儿先告退了。”又在各人面前行了礼,慢慢退了出来。 翠屏看自家姑娘精神头愈发的不济,便道,“这是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 毋望倚着她道,“不知哪里来的什么表姨祖母,看人的眼神叫我不受用。” 翠屏想了想道,“咱们家多早晚有个表姨祖母了?只有三个姑奶奶罢了。” “不是自己家的,是二太太娘家表姨。”毋望缓缓往前挪步,竟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翠屏道,“可是眉心有个痦子的那位?” 毋望嗯了声,翠屏道,“这个我知道,她公爹是皇上的少师,早年死了爷们儿,如今只四个姑娘两个儿子,最小的那个今年才中的榜,现下不知放了什么官。” 毋望又迷迷糊糊嗯了声,哼哼道,“我怪难受的,今儿不去三爷那儿了,回头你替我去探探他,就说我有了气力再去瞧他,叫他好生将养着罢。” 翠屏应了,把她扶回银钩别苑交给了玉华,自己回身往慎笃的院子去了。 玉华搀她躺下,拿了烧酒出来给她捋xue道,拉着脸道,“明儿我问问大爷去,把妹子灌得这样是什么道理!敢情不是大老爷养的,他横竖不心疼是怎么的,叫姑娘平白遭这许多罪!” 毋望闭着眼道,“他自己又怎么样呢,他若好好的,你便去问他,昨儿他也不成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玉华想来也是,只不过心中不平,自家姐妹,玩玩就是了,哪里动真格的一杯接一杯的罚,要不是她那时给大太太房里的善儿叫去说事儿,断不叫他们这么摆布姑娘的。 毋望抬起眼皮见她还唬着脸,便腆脸道,“好jiejie,快别气了,我下回再不喝了可好?只此一次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要气到什么时候去呢!” 玉华无奈叹气,脸色缓和了些,柔声道,“下回再别去他们园子才好。” 毋望忙点头道,“都应你。” 玉华这才露了个笑脸,主仆两个窃窃私语了阵子,隐隐听见孩子的哭声,由远及近,最后竟进了园子里,毋望坐起来看,一个奶妈子撑着伞,怀里抱着仁哥儿,后头言大奶奶急匆匆赶来,边走边道,“春meimei可在?快救救我罢!” 毋望迎出去道,“怎么了?快抱仁哥儿进来!” 那孩子一见了她不要命似的扑过来,毋望忙抱起来,他窝在她怀里抽抽搭搭,渐渐止住了哭。 茗玉绿了脸道,“你道奇不奇,到了你这儿果真不哭了!昨儿你走后,这小子哭得死了亲娘似的,闹腾了整一夜,我的头都要裂开了,他哭着叫mama,我道定是他姨娘不放心孩子回来看他,又是送神又是祛邪,符咒贴了一屋子也不管用,后来问了带他的丫头,才知道他竟管过你……叫mama……”茗玉说得尴尬,脸上悻悻的,又道“没法子了,我只好厚着面皮来求meimei,好歹哄一哄,等睡了我再抱回去。” 毋望低头看仁哥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奶妈子拿了布来给他擦,一面道,“可别弄脏了姑母的衣裳。” 毋望接过纱布道,“不碍的,看看这小脸哭得这样,真是作孽!”又轻声问他,“哥儿可是想见姑母?” 那仁哥儿话不大会说,听却是听得明白的,用力点点头,小手使劲儿抓住她的衣襟,乖乖贴在胸口一动不动。 茗玉垮着肩道,“真是对不住了meimei,叫你一个大姑娘给我哄孩子,也怪你和这小子投缘,竟比吃药还灵!” 毋望让仁哥儿躺在膝头,轻轻拍着他后背,对茗玉道,“不打紧的,我自己的侄儿有什么。这么的罢,大嫂子先回去歇一会子,就让仁哥儿在我这里睡,等歇了午觉再来接。” 茗玉巴不得,叫奶妈子留下,自己逃也似的跑了,毋望把孩子安置在床上,自己给他打扇子,待他睡着了才换了小丫头,玉华摇头道,“姑娘好性儿,这会子千恩万谢的,日后少不得生怨恨。” 毋望不解道,“我给她看孩子还要落个不是?” 玉华冷笑道,“大奶奶什么样的人,姑娘没领教过罢了,瞧瞧大爷屋里连个齐全人都没有,就知她什么手段!昨儿做什么要给姑娘做媒?还不是怕大爷对姑娘有心么,姑娘是家里人,她看着不受用也无法,要是外头人,你还能同大爷说半句话?贞姨娘就是下场!” 毋望生生打个寒颤,这茗玉是个如此厉害的主儿,原先只知她泼辣,如今看来她可怜仁哥儿,怕是会招来些什么罢。正懊恼着,六儿风风火火的回来了,跑进内房里一看,见仁哥儿在床上,气得像只河豚鱼,拉了毋望道,“我才刚从外头廊子里过,听见几个小丫头议论,你猜说什么?” 玉华道,“定是没什么好话的。” 六儿插着腰道,“我听她们说什么‘两个皆要守孝,养在一处倒也省事’,还说姑娘和仁哥儿这样的投缘,里头必有缘故,说姑娘必是第二个贞姨娘!” 玉华怒道,“你既听着这样的混话,就该拿大耳刮子扇她们,回来学舌有什么用!姑娘瞧罢,还没一刻钟,闲话便来了,我劝姑娘日后还是图自己轻省罢,这些个杂事儿不理为好。” 毋望目瞪口呆,大宅子的是非果真是多的,小的时候许是有母亲护着,又是嫡女,旁人有些什么无赖话也进不了她的耳朵,眼下今非夕比,她竟成了丫头奴才的谈资了! 玉华恨得转身对仁哥儿的奶妈子道,“你们哥儿这会子睡了,你抱他回去,告诉大奶奶,往后哥儿再怎么哭闹都别到我们院子里来,省得出了力气还给人说三道四,我们姑娘是未出阁的,带着孩子算怎么回事!若大奶奶不问事,你便回大爷去,他屋里的事多早晚轮到他妹子来管了!” 奶妈子吓得缩作一团,搓着手道,“姑娘,这是怎么话说的!” 玉华喝道,“不用问姑娘,我们自有耳报神!叫你们奶奶查查这话是哪里出来的,造谣的人要严惩了才好,若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大家都不好交代。” 奶妈子诺诺称是,抱起仁哥儿就出去了,毋望道,“叫个丫头给仁哥儿打伞,别晒着孩子。”转身抓起玉华的手道,“老太太果然极明白,派了你到我身边儿,好jiejie,我日后都靠你了,你好歹保我周全!” 玉华道,“姑娘哪里话,老太太既把我给了姑娘,奴才自当尽心竭力为主子的。” 毋望点了头道,“你下去歇着罢,替我听着点大奶奶那里的风声。” 玉华道是,看了六儿一眼,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