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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空自愁

    第二天天才亮,芳龄芳瑕院里的mama来接了她们回去,毋望和六儿换了素服,进吴氏房里回禀了一声,也不惊动家里人,到二门上找了与谢誩一道给刘郁夫妇迁坟的小厮,要了辆呢帐的马车,由那小厮带路给父母上坟去了。

    在马车上一一将供奉的瓜果点心装了盘,又清点了元宝蜡烛,撩了窗帘看。天阴沉沉的又闷热,想是要下雨了,便叫小厮快些赶车,应天的路甚平坦,马车跑得快也稳,出城又跑了二里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找着了坟头。

    谢誩办事是极仔细的,给jiejie姐夫用青石铺了墓道,两边种了两排柏树,做了大理石的围栏和墓碑,碑是以毋望的名义立的,写着“先考讳刘公郁,先妣谢氏孺人,合墓”,毋望忍泪上好供奉,磕了三个头,抚着那碑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道,“不孝女这会子才来祭拜父母大人,只因这几年放逐在外,着实是没有法子,请爹妈恕罪,不要责怪女儿才好,如今女儿住在外祖父家里,衣食尚且无忧,请二老不必挂念。”

    六儿一边站着不时抹泪,本想叫姑娘痛快哭一场,又怕她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只好劝慰道,“姑娘快别哭罢,叫老爷夫人看了不知怎么难过呢,只哭一会子便罢,这几日流的眼泪都有一缸子去了,哭伤了眼睛反倒不好,眼下既已回了应天,离得也近了,心里惦记就来瞧瞧也未为不可,何苦难为自己呢!”

    毋望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去,直抱着墓碑不肯撒手,想着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如今竟弄得这步田地,恨不得立时死了也甘心,父母去得又不从容,一个问了斩,一个悬了梁,真真是造孽透顶!心里恨,却也无可奈何,要报仇找谁去?弄权的佞臣死了,狠辣的皇帝也死了,再无仇可报,除了对着坟头哭还有什么呢!

    六儿看劝不住,只得由着她去,又哭了小半个时辰,足足哭湿了五条帕子方才罢休,又转而给坟上除了草,拿巾子将碑上、围栏上仔细擦了一遍,回身对六儿道,“你叫那小厮先回去罢,来时找不着路,现在既已到了,回去断没有再乘车的道理,我们走着回去便成了。”

    六儿应了,打发那小厮驾车离去,只拿了两把伞下来,毋望将带来的冥纸阴钱都烧了,又流连了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往回走。

    六儿道,“明儿可是要到庙里请神位呢?”

    毋望擦了擦发疼的眼睛,也不怎么想说话,只随便嗯了一声。

    六儿看她恹恹的,心想要找些话同她说才能把她的心思岔开,便道,“昨晚姑娘去老太太那儿了,我同小娟还有青桃坐在院子里胡聊,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听说了一件稀罕事儿,姑娘可要听么?”

    毋望道,“你只管说,还问我听不听做什么,若我说不听,你便不出声了么?”

    六儿献媚道,“我还不是要讨姑娘开心么!姑娘往后少与三爷来往罢,叫人看了不好。”

    毋望一时摸不着头脑,转眼看了六儿道,“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就不好呢?”

    六儿道,“三爷都十八了,还未娶奶奶,这事不奇么?”

    真真是小丫头们闲着无聊,十八岁未娶竟也拿来说事,又不是天家的皇子,纵然要开枝散叶也不急于这朝罢!于是不屑道,“二爷今年二十了,不也没娶么,怎么独三爷就来往不得了?”

    六儿绘声绘色道,“二爷是因着考功名才到这时未娶的,三爷平日里游手好闲也不娶亲,却是为何?听说三老爷头里给他张罗过,可他一概不愿,家里只当他眼高,后来他渐渐露出了马脚,原来那三爷有龙阳之好,并不喜欢女子,只爱和俊俏的公子亲近,可不奇么!”

    毋望听了惊道,“这话是能混说的么!你们凑在一处便是编排这些?三爷只是爱顽些罢了,也在学生意,哪里就游手好闲了?你下回听见该驳斥她们才是,我身边的人不许乱嚼舌头,若再如此便要打发她们去了,我也好清静些。”

    六儿辩道,“外头都传开了,三爷还上青楼找小倌儿呢,据说有个相好的,来往也有两三年了,如今哪家的姑娘肯嫁他?三老爷也没法儿,只好由着他去,只给他派了两个通房,那两个通房暗地里同丫头们说,三爷连碰都不曾碰她们一下,你道奇不奇?”

    竟会有这样的事么?那慎笃看着眉清目秀挺好的人,怎会有如此不堪的嗜好呢!看来真是儿大不由爹,这一辈的男孩里只有慎行是成器的了。毋望叹息道,“好好的人,糟蹋了!外面都传开了么?”

    六儿一面拿帕子擦了额上的汗,一面道,“可不!我瞧三爷难娶亲了,姑娘还是离他远些罢,没得到最后把事摊到姑娘身上来。”

    毋望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又想着自家人尚且不至于,便淡淡道,“果真如此,那便是他们打错了算盘,我岂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回了朵邑也就是了。”

    六儿笑着点点头,窃窃道,“可不还有裴公子么,三年后他定然要来寻姑娘的,到时候少不得三媒六聘,姑娘只等着做正房奶奶便是了。”

    毋望甚感意外的转头看她,奇道,“我从未告诉你这些,你如何得知的?”

    六儿嘻嘻笑道,“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是耳朵灵,五十步开外的人说话我能听得真真的,一字不差。”

    毋望了然,叹道,“我竟不知身边有这样的能干人!你是个顺风耳,为我所用岂不屈才?”

    六儿顺着杆子往上萨,拍拍衣裳道,“只可惜锦衣卫不要女孩儿,否则我倒要去试一试。”

    毋望道,“看来日后要多提防你些,有要紧话说时须得将你打发到院子外头去。”

    六儿听了脸上显出惶恐来,直道,“早知这么个下场,我该藏拙才好!姑娘哪里就用提防我呢,我是姑娘的人,一心只为姑娘,纵是有时听见不该听的话,也断不会到外头胡诹去,姑娘待我这么好,我心里谢姑娘都谢不过来,若有异心,那我便不是个人儿了。”

    毋望看她认了真便不再逗她,只道,“我同你闹着顽的,你怎么还当真呢,如今我身边就你一个可靠人,不信你还信谁去。”

    六儿这才破涕为笑,主仆二人复往前行,一路的林荫,甚是凉爽。毋望抬头看天,头顶上仍阴着,东北角却隐约放晴了,想来这雨一时半会也落不下来,便趁着有风,也不似前头的闷热,两人不急不慢往进城的方向走,又到一处清静地界,路旁有个土地庙,一簇簇的蛇目菊往河边蔓延开去,密密匝匝布满了整片空地,不远处一棵开了花的香椿树下坐了个白衣人,马放得远远的,也不牵,毋望道,“马放南山,怡然垂钓,这人倒是个有情致的。”

    六儿也啧啧赞道,“竟像一幅画似的。”

    两人笑着看了一阵,正待要走,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毋望躲避不及被迷了眼睛,心道,我这眼睛今儿可怜,才哭过又迷了!慌忙拿帕子捂着,等风过了叫六儿吹了几口才略好了些,六儿疑惑道,“那人落水了?”

    毋望回头看,马还在,鱼篓也在,人却不见了,心里一惊,忙和六儿跑过去看,水面平静无波,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便立时吓白了脸,左右看了也不见有人路过,自己又不会游水,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眉眼含笑,悠哉游哉,竟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宽袖皂缘的生员衫,头戴皂条软巾,分明是个儒士。

    他见了毋望也有些意外,定了定复又笑着做了揖,道,“姑娘可是在找在下?”

    毋望怨六儿未看清,当着那人的面又不好说她,只得还了礼道,“才刚看见公子垂钓来着,一转眼竟不见了,还当公子落了水,真是唐突。”

    那公子道,“莫非你想来救人?”

    毋望面上尴尬,心想,我只是想来替你喊救命罢了。

    六儿道,“我们来瞧瞧你扑腾得远不远,若不远,好拉你上来。”

    那公子甚觉好笑,又细看她两,虽穿着素服,倒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和丫头,如今这世道还有这样大胆的女孩儿么?那些朱门绣户里的千金万金,看见个虫子都要哆嗦成一团,更枉论来救人了!立时对眼前这姑娘另眼相看,指了指身后的树丛道,“我才刚是……有些事,多谢姑娘关心了!”

    毋望红了脸,她自然知道“有事”是何事,只怨自己不查,竟闹了这样的笑话。当下微福了道,“既没什么事,那我们便告辞了。”

    正携了六儿要走,转眼间天昏地暗,又是一阵狂风,暴雨紧接着横扫过来,三伏天的雨势极大,不等撑伞,衣服都已淋湿了,毋望看那公子没有雨具,只得递了伞给他,自己同六儿合撑一把,一路东倒西歪的往土地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