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七卷：第九章
十年前，圣诞节的早晨。 萧暮雪从君无双的住处出来，去墓园看完楚星河，就直接回了别苑。 苏默颜等在大门口，看着越下越大的雨直犯愁：“暮雪，怎么办？再这么下下去，我就不能去看他比赛了！” 萧暮雪擦着头发上的水，也发了愁：“我也没办法。要不，就别去了？雨下这么大，花花大少也未见得会参加比赛。” “他肯定会去！”苏默颜顿着脚说，“真是讨厌！好好的偏要下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神仙从来不管凡人的事。你若真想去，我陪你。” 苏默颜不说话。 萧暮雪捏了捏她的脸蛋：“怎么，生气了？也是，你这一走，有可能就不回来了，去看看他也是好的。” 苏默颜高兴起来：“你肯陪我？” “废话少说！赶紧穿衣服走人。”萧暮雪指了指自己的驾驶证说，“我的车技实在是太烂了，你来开车。” 苏默颜拿着驾驶证瞅来瞅去，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暮雪，你说我要是穿着你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你想干什么？还想来个临别拥抱？行！我的衣服都在那里，你随便挑。” “当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萧暮雪拿出已收好的校徽和借书证递过去，“你把这两样东西装在口袋里。要是花花大少问你为什么过去，你就说是去还借书证的，他大概就不会怀疑了。” 两个人边说边闹，又细细装扮了一番，才出了门。 萧暮雪一上车就躺在后排座上，用一块黑色的毯子将自己从上到下盖了个严丝合缝：“为了不晕车，我就先睡了，到了你叫我。” 苏默颜笑道：“你裹得也太严实了，根本看不出来后面躺了个人。” “就要这个效果。要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岂不是穿帮了？” “那你就这么躺着，等会我跟哥哥说你还没回来，看看他能急成什么样。” “你还挺会玩。书呆子是不是去看蔚然了？” “是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该到家了。” “那咱们赶紧走，我可不想听他唠叨什么风雨天不能出门，会生病……”萧暮雪看看外面说，“雨确实很大，视线不好，你开慢点。咱们是晚上的飞机，不着急。” 苏默颜发动汽车，慢慢驶出了车库。 萧暮雪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睡得特别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停了下来。 萧暮雪睁开眼，静静地躺着，听见有人敲窗。 想来是苏默颜开了窗户，风吹着雨钻进了车里，落在萧暮雪的脸上。她轻轻悄悄地将毯子拉起来蒙在头上，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在外面。 “您好！麻烦出示您的驾驶证。”是个男人的声音。 萧暮雪心想：警察叔叔可真够辛苦的！这大风大雨的天气，还在执勤。 “萧暮雪？是本人。”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前面是个三岔路口，是事故高发地段。雨天路滑，请慢行！” 只听见苏默颜说了声“谢谢”，车就慢慢启动了。 萧暮雪露出头，闭上眼，准备继续补觉。 苏默颜说：“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警察看起来好严肃，左边脸颊上还有两道交叉起来像个十字架的刀疤。” 萧暮雪笑道：“有伤疤说明他是个有故事的警察。你安心开车，就算他是个有故事的警察，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那驾照可是货真价实的。 “驾照是真的，可这驾驶员却是假的。” “假亦真来真亦假。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的。”萧暮雪又将脑袋蒙了起来，“我再睡会，好困。”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没睡觉？” 萧暮雪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没等她想好措辞，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汽车被抛向了空中。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滚落在前后两排的座位之间，动弹不得。 几个翻滚之后，汽车掉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风从破碎的车窗吹进来，带着丝丝血腥气。 巨大的疼痛撕扯着萧暮雪的神经，她感觉身体的某个地方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喊痛，也拼命不让自己晕过去：“默颜……” 苏默颜没有回答。 “默颜……默颜……”萧暮雪只觉得呼吸困难，“颜颜……” 还是没有回答。 有脚步声传来。萧暮雪大喜：来人了！她刚要呼救，却听有人说：“你的意思是还有人想杀她？” “我觉得是。” “你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 “雨太大，看不清。但从刚才的情形看，那大货车分明就是故意撞她的。” “有人要她死，老板又要抓活的……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历？” “不管什么来历都没用了，她已经没救了。” “你核对一下她的身份，回去好跟老板交差。” “我看过她的驾照了，是萧暮雪没错。” “那咱们走。” 萧暮雪静静地躺着，等到汽车的声音消失不见了，才慢慢动了动。身体被驾驶座卡住了，根本动弹不得。“默颜……默颜你跟我说句话！默颜……” 只有风雨声依旧。 萧暮雪绝望地躺在车里，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凌枫的声音响了起来：“颜颜……颜颜！”他拼命拉开变形的车门，想抱苏默颜出来，却发现她的身体被挤得血rou模糊，已气若游丝。 苏默颜缓缓地睁开眼，声音听起来像是呢喃：“哥……快……暮……雪！” “暮雪？暮雪？她在哪儿？”苏凌枫这才看见黑色的毯子下，半遮半掩的一把掺杂着白发的长发，“暮雪！”他踹开门，揭开萧暮雪身上的毯子，将她抱了出来，“暮雪……暮雪你醒醒！” 萧暮雪喘息着说：“快……快去……看颜颜！” 苏凌枫将她平放在地上：“你躺着别动，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他跑到苏默颜身边，手脚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苏默颜虚弱地摇了摇头，拼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我害了暮雪……救……救活她！让她……让她替我……替我活下去！” “颜颜……不可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有暮雪陪你……我……我放心。” “暮雪不是你，谁也代替不了你！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哥，好好活着！好好……好好……照……照顾暮雪！我……我爱你！”苏默颜说完这句话，就断了呼吸。 “颜颜！颜颜……”苏凌枫抱着她的身体嚎啕大哭，“颜颜……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死！颜颜……” 萧暮雪的眼泪和着雨水一起流了下来：“凌枫……凌枫！” 苏凌枫这才想起还有个受伤的人在地上躺着：“暮雪……”他见萧暮雪躺着的地方也是一片鲜红，惊得跌坐在地，“暮雪……” 萧暮雪艰难地说：“我的发簪……在车里……里面有药……给……给颜颜吃。” 发簪？发簪？苏凌枫手忙脚乱地翻着车里的东西。他翻出了萧暮雪那条红色的围巾，看也没看顺手就扔在了车座上，继续搜寻自己的目标。终于，在车座下面的一堆玻璃渣里，找到了那支被血染红的发簪。“找到了！” 萧暮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快给默颜吃！” 苏凌枫是知道那簪子的构造的，不难想到药在哪里。他倒出一颗药，送到萧暮雪面前：“是这个么？” 萧暮雪点点头。 苏凌枫手一抬就将药塞到了她嘴里，并强迫她咽了下去。他已冷静下来，伸手去抱萧暮雪，“我先送你去医院。回头……回头再来带颜颜回去。” “不了！”萧暮雪望着雨云沉沉的天空，拼尽残存的力量推开他的手，任雨水无情地冲刷自己的脸庞，“够了！我活够了！不想活了！” “不可以！暮雪，不可以！不管活着有多痛苦，你都不可以放弃自己！” “我求你，别救我！让我……让我死！我死了，大家都安生了。凌枫……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别救我。我想……我想就这样……就这样死去，把所有的人全部忘掉！” 苏凌枫泣不成声。他不敢看萧暮雪那双绝望空洞的眼，更不敢触碰那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只一遍一遍不停地祈求老天给她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萧暮雪忽然笑了：“我嫁给楚老师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想必……是他看我活得……活得太痛苦了……来接我了！”她的笑容越来越淡，“这一生，我太累了！若有……若有来世，我想化作风……自由自在，无牵无碍！” “暮雪……暮雪！” “凌枫……求求你，别救我！让所有的……所有的爱与恨，都……都随我化为尘土！求你，别……救……我！让我……让我死！”说完，萧暮雪慢慢阖上了眼帘，嘴角边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 “暮雪！”苏凌枫抱起萧暮雪上了车，驶入了茫茫大雨中。 几分钟后，侧翻在路边的汽车发出一声巨响，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条红色围巾带着火焰从车里飘了出来，飘飘悠悠地飘在半空中，最后飘落在一棵枯树的枝头…… 萧暮雪被送进了一家私家医院的急救室，苏凌枫是这里的特聘医生。他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找来了最顶级的医生抢救萧暮雪。一周后，萧暮雪的生命体征才逐渐稳定下来，但思维却陷入了混乱。 清晨，苏凌枫正趴在病床上小憩，迷梦中感觉有个冰冷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睁开眼一看，又惊又喜：“你醒了？” 萧暮雪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哥……我吵醒你了？” 苏凌枫愣了：“哥？你……”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不断猜测萧暮雪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哥，你怎么了？我是颜颜，是你的meimei默颜，苏默颜。”萧暮雪闭上眼喘了口气，又说，“看来我又生了很久的病，你都快累糊涂了。” 苏凌枫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萧暮雪又说：“今天几号了？不是说圣诞节要回去看mama吗，是不是错过时间了？” 苏凌枫的脑子有几分钟脱线，然后才慢慢转了起来：“你先别想这些了，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好。等我养好身体，就回去看mama，她应该很想我了。”萧暮雪喝了点水就又沉沉睡去，一睡就是好几天。睡梦中，她总是在诉说，在哭泣……却没人能听清楚她都说了些什么，不过看她那凄楚的样子，便知道是非常伤心的事。只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盯着苏凌枫，口齿清楚地说：“楚老师……你在呢……真好！”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了昏睡。 有人说，人类其实是一种很狡猾的生物，当他们的痛苦累积到某种不能承受的程度时，若找不到宣泄的方式，身体便会产生自我保护意识，将不愉快的过往全部封锁起来，只保留自己认为愉快的回忆。 萧暮雪就是这种情况。她封存了所有和自己有关的前尘往事，只保留了苏默颜的生活记忆。 苏凌枫想着苏默颜的临终嘱托，想着萧暮雪从前的艰难，决定将真相隐瞒下来。 从此以后，萧暮雪便顶替了已离世的苏默颜，以她的名义存活于世。等她能自由行走时，苏凌枫带她去了国外。可是，萧暮雪始终不喜欢国外的生活，没过多久，两人就又回国了，一直住到现在。 在萧暮雪的讲述中，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是完全空白的，空白得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苏凌枫自然也不会跟众人提起他对萧暮雪的爱恋之情，还有两人的那***愉，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永远的秘密！ 回忆结束了，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结了。 没人说话，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说话，就连端木剑霜那样淡漠的性格，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一脸少见的感伤。 最先开口的是萧暮雪：“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在努力试着放下，你们也不必再伤怀。” 还是没有人说话。 萧暮雪叹了口气说：“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如果你们无话可说，就散了，回家洗洗睡。” 季秦川点了一支烟：“好。那我们就不再纠结于往事，只看眼下。根据你的讲述，发生车祸那天，应该是有两拨人要对你下手。你现在可有什么线索，或者怀疑的人？” “没有。现在想想，应该是要抓我的那些人，吓走了要杀我的那些人。” “没错。是这样。”方宇墨说，“之前寒川就拜托我调查当年的车祸，可是我查来查去，没有查出任何东西来，就好像那场车祸纯属意外。再者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案发现场早就不复存在了，再难采集到有用的证据。” “就算是在当年，现场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证据。”端木剑霜说，“我做过深入的调查，除了警方公布的物证，也再没发现有其它的。” “这只能说明作案的人是个高手，选了个大雨天。”方宇墨接口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是知道暮雪的行踪的？不然的话，他不会选在那个没有监控设置的地段下手。又或者，这一切只是巧合？” 苏凌枫问：“花花大少到底是谁？总听你和颜颜说起，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萧暮雪沉默片刻后说：“我答应过默颜，不跟任何人说起他。所以，你们再好奇也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君无双靠在窗前看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方宇墨说：“暮雪，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疏漏？你还能想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么？” 萧暮雪觉得脑袋好大：“这事你们几个男人琢磨就好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想了。”她招呼着一直不说话的几个女友，“咱们去旁边的房间聊，别在这儿听这些可怕的事了。” 姚梦芽和沈安馨站起来就走，顺手拽上了还在发呆的夏米拉。 叶寒川的目光一直在萧暮雪的脸上不肯移开，但就是不说话。 萧暮雪走到他身边，啃着指甲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想补偿我？” “嗯！” “那你有没有任我打任我骂任劳任怨任我欺负的觉悟？” “有！” “成交！以前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了，根据你以后的表现酌情加减刑。” 叶寒川喜不自禁地说：“好！” 萧暮雪对屋子里的几位男士假模假式地鞠了一躬，“几位大侠，拜托了！”她躲开君无双的目光，对方蔚然说，“你一个小屁孩就别听他们说那些杀人放火的事了，去给他们准备点吃的，刚好我也饿了。” 方蔚然一边答应着一边朝门外走去，又忽然回身问道：“暮雪，你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么？” 萧暮雪眯眼看着他：“你？你不就是凌枫收养的孩子？” “是。可是在遇见枫哥之前，我最先遇见的是你。” “啊？不可能！我的记忆里可没有你。” “那我以前跟你说，你救了我两次，你还真以为像我说的那样，是我生病你救活了我？” “你都那么说了，那就肯定是了。” 叶寒川说：“你这无条件信任朋友的性格，不知道该说你善良，还是笨。” 方蔚然马上赞同：“是笨。”他见萧暮雪要炸锅了，赶紧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大学的时候在深山里救过一个被蛇缠住的小男孩？” 端木剑霜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萧暮雪想了想，嘴巴张的老大：“是你？” 方蔚然笑了：“对，是我。还有那个在大雨中挂在铁索桥下的男孩，也是我。” “也是你？那么巧？” “不然呢？第一次在花店里见到你，你以为我是为什么那么喜出望外？当然是因为我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这家伙，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年！这以后啊，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使唤你给我赚钱了，真好！” 方蔚然撇了撇嘴说：“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赚钱的机器。” 萧暮雪戳着他的脑门说：“快做饭去！”她见君无双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赶紧将目光收回来，笑着说，“各位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君无双慢慢闭上双眼，掩盖住眼里的心伤：到最后才发现，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抹点缀，一个过客。 萧暮雪来到门外，也是暗自伤神。她眼前闪现的不是叶寒川的脸，而是君无双落寞的眼。她使劲甩着头，想甩掉心里的那些心疼与悸动：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安慰他！不可以靠近他！要无视！无视……他跟我没关系，没关系……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直到心不那么乱了，才安心了些。 冷不防君无双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萧姑娘……” 萧暮雪脚步一滞，没有回头：“有事？” 君无双走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双眼：“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我的影子。” 萧暮雪的目光落在别处，不去看他：“别开玩笑了，我找梦芽她们去了。” 君无双凑到她耳边，叹息似地说：“你是不是在跟自己说，有些事，就算忘不掉，也要假装记不起？你真的要如此待我？” 萧暮雪满脸仓惶，逃似地跑开了：我什么也没忘，可有些事只适合深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君无双懒懒地靠在近旁的树上，眸色深沉而耐人寻味。 暗蓝色的夜空中，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