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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第三卷:第五章

    秋雨绵绵,秋风飒飒。绵密如纱的雨丝铺天盖地而来,迷蒙了多少期盼的视线,又淋湿了多少思念的脸。黄色的树叶在地上厚厚地堆了一地,给大地穿上了一件御寒的外衣。几只故土难离的鸟,在雨中盘旋,发出一阵阵哀鸣,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愁绪。

    姚慕白站在雨里,目光落在一棵苍翠的古柏上,那里停着一只离群的鸟。它静静地站在树梢的顶端,一动不动地向远处眺望,似乎有所期待。它在期待什么?一顿丰盛的晚餐?一个温暖的小窝?一盏不灭的灯光?还是一个熟悉的拥抱?抑或者,它什么也不期待,只想有一个独处的时刻,独享这季节里最美的风景。

    那我又为何茕茕孑立?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因为她?因为那些被自己放手的缘分?还是因为这些年空白的岁月?他思索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反而充满了说不出的烦闷和焦躁。

    看着街对面的那座高楼,姚慕白内心的烦躁更加强烈了。苏默颜进去那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第一反应是要过去弄个明白,继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在这里等吧。故土难离,故人难见。有时候,不见,对很多人来说,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一想到苏默颜,姚慕白的心里便潮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刺痛。随着越来越久的相处,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萧暮雪,就是那个自己心心念念十几年的萧暮雪,也是那个曾经被自己无情放逐的萧暮雪。放逐……放逐……谁说不是呢?如果当年不是自己一念之差,她应该会成为他一生的妻。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所以,他们之间的缘分,已在多年前就消失殆尽,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

    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

    而再见,是再生,亦是来世。

    来世,我要更早地和你相遇!

    来世,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来世……

    来世……

    来世……

    愿望和诺言太沉重,没有什么可承载,只能将其放逐,任其流离失所。到最后,就只剩痴心错付的惋叹。这是命运的错失?还是一早就有的注定?谁能说得清楚。

    是不是她一早就看穿了结局,所以才会如此淡然?不然,她眼底那深不可测的寂寞,是缘何而存在?他害怕她的寂寞,更惊惧她的安静。那安静在她身上显得超乎寻常的强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遥不可及的萧索。他痛恨这份遥不可及,那让他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而那萧索,又使得她的寂寞更加蚀骨,更加叫人无从接近,无法安慰。

    姚慕白又抬头看了看那只孤独的鸟,它依旧安静地站立在枝头,张望着烟雨迷蒙的远方。烟雨的深处,响起了清亮的鸽哨,裂帛了向晚的天空。

    鸽哨如一阵和煦的风,吹散了苏默颜脸上凝重的颜色。她放下手里的书,扭头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更密了。

    莫晓北推门进来,端着一杯热气蒸腾的茶:“叶总马上就到,请您稍等。”他放下茶,看了看苏默颜微寒的脸色,从休息室拿出一条绣着淡紫色菊花的棉毯放到她面前,对她笑了笑,就转身退了出去。

    苏默颜看了看毯子上那一朵朵含苞的、半开的、怒放的菊花,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是菊花呢!多美的花啊!绣娘的女工真好!这花,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隐隐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

    叶寒川推门而进。

    苏默颜撇了一眼他陌生的面容,微微皱了皱眉:又是陌生人!今天见过太多的陌生人了!这感觉,真让人讨厌!

    “你讨厌看见我?”叶寒川脱下被雨淋湿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在苏默颜对面坐了下来。

    苏默颜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是叶寒川。”

    苏默颜一愣:叶寒川?你就是叶寒川?她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还真和传说中的一样,帅得过分了。她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想起身边的几个男人来:苏凌枫的眼,是温润的,内敛的,沉稳的,有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姚慕白的眼,是持重的,书卷的,忧郁的,带点自苦自虐的书生气;丁浩楠的眼,是直接的,热烈的,自我的,如初夏时分的明媚艳阳;那个人的眼,是懒散的,淡然的,孤清的,像早春三月的一缕霞光;而叶寒川的眼,则是邪魅的,阴柔的,孤傲的,挟裹着百毒不侵的霸气;至于常常闹着要见自己的那个,呃……他是个妖孽,不提也罢!“失礼了!”她站起身微微弯了弯腰:“初次见面。我是苏默颜。”

    叶寒川看了一眼她叠放在腰间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客气。”他打量着她素淡的容颜,一双明亮而犀利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前那本微合的书,“你喜欢看书?”

    苏默颜点了点头,随手把书装了起来,正经说道:“我有事想拜托你。”她不懂得生意经的种种迂回曲折,亦不知道与人交道需要比干一样的玲珑心思,只想着直接说明来意,省得浪费时间彼此猜疑。

    叶寒川眼里的笑意变深了:“什么事?”尽管他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但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她如何说辞。

    苏默颜从装书的袋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那盆盛放的雁凌草,放在茶几上:“你应该认识的,雁凌草。”她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想要确认一件事。

    叶寒川淡淡一笑,伸手轻轻碰了碰紫色的花瓣:“这花极难寻得,也鲜少有人认识。没想到苏小姐不但见多识广,竟然还养了。”

    “它不属于我,是别人遗失了,我捡的。”苏默颜老老实实地说,“你要丁浩楠插的花里,它是主打,对不对?”

    “你认识丁浩楠?”

    “他是我很好的朋友,而且我还是他的花艺师,所以我才知道你们之间有关插花的事。”

    叶寒川点头:“难不成,苏小姐打算把这花送给我?”

    苏默颜摇头:“我来只是想跟你说,如果你不想跟他合作,就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事,何必这样的不痛快?原本,我是想用这花帮他的,可又想,要是花的主人找来了该怎么办?你也说了,这花是极难得的。我没有那个本事再去找一株。”

    叶寒川笑了:“我原以为你是丁浩楠的说客,没想到,却是来指责我的。”

    苏默颜的脸上飞起一点红晕:“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叶先生,你可不可以换一个条件?”

    “换个条件?不是不可以。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故意刁难本非我的本意。”叶寒川沉吟片刻后问道,“怎么,你想帮他?”

    苏默颜的嘴角弯出一抹自嘲的笑:“我自问没有这个能力。不过是想尽一点做朋友的心罢了。若你能成全,默颜感激不尽。”她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等待。

    叶寒川看了她一眼,指了指那块绣了菊花的毯子,又指了指那杯茶:“今天气温很低,喝点茶暖和一下吧。”他口气是温柔的,却也不容拒绝。

    苏默颜喝了几口茶,但没有动那块毯子。

    叶寒川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棉花糖从内室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奔跑的脚步在路过苏默颜身边时停了下来。它冲叶寒川叫了两声,侧着脑袋盯着苏默颜看了一阵子,就改变路线径直跳上沙发,紧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它嗅了嗅苏默颜冰凉的手,把一只爪子放在上面,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来驱散她的寒凉。

    忽然被一个毛绒绒的物体贴上,苏默颜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正对上棉花糖玻璃珠一样的双眼,满心欢喜:“棉花糖!”她忘形地抱起它,将整个脸埋进它柔软多毛的身体里一通乱揉。

    叶寒川一声轻笑:“你见过它?”

    苏默颜暗自吐舌,羞赧地把猫放在旁边:“上次来这里见过一次。”棉花糖蹲坐在一旁,依旧紧紧地贴着她,半眯着眼听两人说话。

    “上次?你来这里有事?”

    “一点小事。”苏默颜若无其事地说。

    “一点小事……我经常在这里,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大概是时间不对。”

    叶寒川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她说的话,“刚才你说你是丁浩楠的花艺师,之前他们给我的花,也是你插的?”

    “是的。”

    “那以后,可不可以请你也做我的花艺师?”

    苏默颜倍感意外:“你让我做你的花艺师?”

    “你不愿意?”

    “你有比我更好的花艺师。”

    “你插的花,自带一股清香。这是他们没有的。”

    苏默颜想了想说:“我的时间有限,怕是忙不过来。”

    “如果忙不过来,那你就推掉别的订单,只给我做就好了。”叶寒川看着苏默颜皱在一起的眉头,气定神闲地说,“这就当是我重新考虑跟丁浩楠合作的条件,如何?”

    苏默颜愣了:“你……你同意了?”

    “算是吧。我的助手会跟丁浩楠约时间,具体事宜我们见面详谈。如果他有能力说服我,我会考虑跟他合作。”

    苏默颜心里十分欢喜,但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她没想明白为什么叶寒川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面对这样一个商业巨子,她是完全无法捉摸的,只好忐忑地把各种靠谱和不靠谱的猜测硬生生地咽进肚子,安分守己地坐着。叶寒川不言,她便不语。

    只一眼,叶寒川就看穿了她的疑惑:“苏小姐,请你安心。约定好的事我绝对不会食言。丁浩楠很聪明,派你过来。你单纯,诚实,这两种品质是我最看重的。我喜欢像你这样的人,所以才给他机会。”

    “你错了。并不是丁浩楠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的。所以,如果你真的跟他合作,还希望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为什么?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理应让他知道。”

    “我来不是为了帮他,而是帮我自己。”

    “怎么说?”

    “我不想自己在帮他还是守住这花之间左右为难。如此而已。”

    叶寒川向前探着身子,第一次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苏默颜:“你真的是个相当纯真的人!”他含笑的双眼里有凌凌的光在闪动,春水般脉脉温情。他看见她灵动的眸子里自己无比清晰的脸,心里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拥她在怀:“你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咱们可不可以像朋友一样聊点别的?”

    苏默颜局促地搓了搓手:“我……我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聊天。”

    叶寒川略感失望:“原来,我们还是陌生人!”沉默片刻后,他笑了笑说:“算了,你回去吧,别让等你的人着急。”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等我?”

    “我上楼的时候看见的。”叶寒川淡淡地说,“他好像有些着急了。”

    苏默颜笑了笑,小心地把花安置妥当:“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会按时叫人送花过来,请放心。”她满心喜欢地搔了搔棉花糖毛茸茸的脑袋,抱起花盆朝门外走去。

    棉花糖紧随其后。

    叶寒川轻声说:“棉花糖,苏小姐要回家了,你也该回去睡觉了。”

    苏默颜暗自称奇:你还真叫棉花糖呀!真是名副其实呢!她低下头冲棉花糖笑了笑,悄悄挥了挥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拉开门走了出去,又随手将门关上。

    棉花糖伸出爪子使劲挠门,想要跟了出去,终究是徒劳,便回头冲叶寒川恶狠狠地叫了几声,气冲冲地跑回了内室,用后腿使劲把门碰上,算是抗议。

    门再度被打开了,莫晓北走了进来。他在苏默颜坐过的地方站定,弯腰仔细寻找着什么。叶寒川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凝神注视着外面。不一会,苏默颜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抱着花匆匆向街对面停着的一辆浅灰轿车走去。

    姚慕白依旧站在原地看雨气沉沉的天空下那些盘旋追逐的鸟。

    苏默颜放慢脚步,踮着脚不让高跟鞋发出声响。她悄然走至姚慕白背后,闭上眼聆听沙沙雨声中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享受着雨丝亲吻脸颊的温柔。

    雨,越发绵密了。

    只一会功夫,苏默颜的长发就不再飞扬,被雨水打湿成缕,滴答着成串的水滴。终于,扛不过雨的寒意,她打了个喷嚏。

    姚慕白回过神来:“你出来了怎么不叫我?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

    苏默颜嘻嘻一笑:“没关系的。我喜欢淋雨。难得哥哥不在,也让我享受一下雨中看景的惬意。”

    姚慕白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叹着气说:“你就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苏默颜没接手帕,随意地摔了摔长发上的雨水,笑着说:“你怎么跟我哥一样一样的,都是那么爱cao心。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她指了指姚慕白肩膀上的水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叶寒川的手不知觉地紧握成拳,先前眼里的温和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阴鸷的怒火。他讨厌苏默颜的身边不是自己,讨厌她如此细心地对待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亦讨厌她陪着另一个男人淋雨。他无法再看下去,恼怒地放下窗帘,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对着那杯茶发呆。茶水渐凉,刚才还明艳飘香的花瓣已褪去色彩,沉落杯底,安然地释放生命最后的美丽。

    一旁搜寻的莫晓北从地上捡起一根长发,那是苏默颜的。

    叶寒川喜出望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发旧的盒子,从中取出那串一箭穿心的项链:“这项链上的血是暮雪的,我一直没有擦去,没想到竟有这用处。赶紧送过去,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给我结果。”

    莫晓北点头应下:“既然你对她的身份已深信不疑,又何必再做DNA比对?”

    “我要万无一失。”叶寒川闭上眼,神色十分疲倦,“晓,你知道么,我现在特别害怕!我害怕她不是暮雪,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莫晓北安慰道:“你怎么变得这样不自信?你那么爱她,一定不会有错。”

    叶寒川没有说话,只一声叹息。就是因为太爱,才怕出错。多年不见,她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眼神依旧清澈无一物,笑容也依旧明媚爽快,就连那颗为人着想的心,也一如当初,纯如赤子,仿佛这些年她从不曾经历忧患悲伤,只是平安喜乐的生活。尽管如此,他还是以自己特有的敏锐捕捉到了她眼神里转瞬即逝的黑暗:那是从死神的魔掌下逃出生天的人才有的黑暗:冷酷,寂寞,有对众生的嘲讽,还有对生命的厌恶。“晓,她真的把我从她的记忆里连根拔除了!除了那次在这里的相遇,我已经在不同场合跟她打过十次招呼了,也没能让她重新记住我。你知道她刚刚跟我说什么吗?‘我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聊天’!她是我唯一深爱的女人,而我在她眼里,却是个连随便聊聊天也不可以的陌生人!”

    “你别太难过了!根据我的调查,她是有记忆障碍的人。只要是她不在意的人和事,基本上是转身就忘了,并不针对你。”

    “记忆障碍,记忆障碍……难道从此以后她都无法记住我么?到底,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她对我的那些心意……是我错了……才让她如此!”叶寒川的声音里是难以抑制的悔恨索寞。

    莫晓北低头看着那杯已经冷却的茶水,一时无语。

    窗外,依旧细雨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