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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十六卷:第五章

    傍晚时分,萧暮雪从昏迷中醒来。她看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这白色,好像毕业那晚江边随风起舞的漫天杨花。只是,没有香气。

    君无双又喜又悲地捧着她的手:“萧姑娘……”

    身体里空荡荡的,好像被人摘走了五脏六腑。萧暮雪弱弱地问:“孩子呢?”

    君无双埋头在她的手掌:“对不起!”眼泪流了下来,流进了萧暮雪纤瘦的掌心,温热而湿润。

    萧暮雪呆呆地望着头顶那片刺眼的白色,闭上了眼。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很快就将枕巾湿了一大片。

    那天晚上,萧暮雪梦见自己和楚星河手牵手走在碧蓝河水旁,雪白的栀子花开满了山川和河道,引得鸟儿欢唱,蜂蝶起舞。一个粉妆玉琢梳着小辫的小女孩身穿红色的小裙,光着一双rou呼呼的小脚丫,一路奔跑一路欢笑,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醒来,梦里景犹在,却不见旧时人,只有寒风阵阵,冷月高悬!

    早晨,林凤至推开病房的门,见萧暮雪孤身站立在窗前:“你怎么起来了?天这么冷,赶紧去床上躺着。”

    萧暮雪没有动,依旧静静地站着。

    林凤至走过去,将大衣披在她身上:“你这个样子,要是着凉了该怎么好?”过了片刻,萧暮雪转过身子,低声道:“我没事。”只一夜之间,她的鬓边

    和额上,都已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林凤至又惊又痛:“暮雪……”

    萧暮雪看了看那一缕飘荡在胸前的白发:“我还好。”她向病床走去,却差点跌倒。幸好林凤至手快,扶了她一把。“您是来查房,还是有事?”

    林凤至叹道:“你君叔叔总说,暮雪看似大大咧咧,实际心细如发。真是没说错!”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本来无双是想用比对DNA的方式找到孩子的父亲,让他来陪着你的……可谁曾想,那人竟是他!”

    萧暮雪将那纸拿过来,看了片刻就装进了口袋:“林姨,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灾难。我从来就没想要他负担什么,若不是这场意外,这孩子的身世将永远是个秘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既然现在您知道了,那么,请您帮我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跟第三个人说起,尤其是君少。”

    “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他做的事就该由他来负责。”

    “这世上有的事需要负责,可有的事,并不需要。就是不希望他有负担,我才想远走他乡。现在孩子没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又何必跟他说这些,徒增他的伤痛和负疚?负重前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无双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是不是就跟这件事有关?”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忘了,您也不必再问。”萧暮雪难掩满脸的倦怠,“林姨,我的朋友本就寥寥,我不想再失去君少。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跟他说。”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知道了,你就会失去他?”

    “平日里我总是笑他花心,其实我很清楚,他是个长情的人。不然,那少年时的朋友,又岂会让他痛苦至今?若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看待他自己?我和他又该如何面对彼此?他忘记了那些不愉快,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还和从前一样,过简单快乐的生活,这才是我喜欢的结果。”

    “可是,他的记忆迟早会恢复的。”

    “也许到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他已娶,我已嫁,这不过就是一桩陈年旧事。大概,大概我们会聊着年轻时的光景,醉一场,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但愿如此吧!”林凤至长叹一声,“太委屈你了!”

    “我不觉得委屈。”萧暮雪冰冷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温度,“君少对我而言,是珍贵的朋友,我只盼着他好。”

    林凤至看着她,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

    “孩子的资料,我这里的是不是唯一的一份?”

    “是的。电脑里的我已经亲手删除并粉碎了。”

    “那我就安心了。我不想再呆在医院了,我朋友会来接我去他家住几天。若君少问起来,您叫他别担心我。”萧暮雪刚要躺下,君无双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萧暮雪还没来得及把脑袋缩进被窝,就被他看见了:“你的头发……”

    萧暮雪见躲不过,干脆也不躲了:“头发而已,剪掉就会长出新的来。”她见君无双的眼里有泪,拼命挤出一丝笑意:“一个大男人,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你的眼泪是那么不值钱的?”

    君无双轻抚那些白发,眼泪掉了下来:“都是我不好……”

    萧暮雪看着林凤至说:“您看,我没说错吧。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他也还是这样无端的怪罪自己。”

    林凤至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拍了拍君无双的肩膀,“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萧暮雪闭上眼说:“帮我把门关好。我累了,想睡会。”

    君无双替她掖好被角,稍站了片刻才出门去了。

    林凤至揉着太阳xue,在离病房较远的地方来回走步:“很抱歉,DNA对比没能找到孩子的父亲。我朋友说,他会通过别的途径再试试。”

    “检测结果呢?我看看。”

    “还在我朋友那里。如果你想要,过几天我让他送过来。”

    “不必了,就放在他那里吧,您的渠道远比我的可靠。一旦有结果了,我要马上知道。”

    林凤至停下脚步,站到君无双面前:“无双,你可以不可以告诉mama,你对暮雪是抱着怎样的感情?”

    君无双看着自己的手,淡淡地说:“我希望她这一生都有我的陪伴。不管是哪种方式哪种身份,我都想和她一起白头。”

    “就算你娶妻生子了,也要如此?”

    “娶妻生子?我?”君无双笑得淡然,“若新娘不是她,我又怎会有妻?”

    “既如此,那你就要守住本心。暮雪是值得你如此的!”

    “我知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君无双靠在栏杆上,注视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人,一改往日的懒散,眼眸深沉,“唯有她,只有她,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也无法放手的。”他忽然看见萧暮雪出现在大厅旁的楼道口,那里等着一个身形和楚星河极为相似的男子。那男子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萧暮雪身上,拥着她朝门口走去。

    君无双叫道:“萧姑娘!”

    萧暮雪停下脚步站了几秒,便头也不回地随着男子离开了。

    君无双拔腿就追,林凤至叫住了他:“你别追了。是暮雪让那人来接她的。”

    “他是孩子的父亲?”

    林凤至责备地看了君无双一眼:“这种事怎么好乱猜?只是暮雪告诉我,她不想呆在医院,要去朋友家小住几日。等身体好了就回来,叫你别担心。”

    “她为什么不回家?我可以请假照顾她的。”

    “可能她想换个环境吧。既然是她朋友,你也就别cao心了。”

    君无双默默无语地看着萧暮雪消失的地方,独自神伤。

    萧暮雪上了车,在后排座蜷缩起来,一个字也不肯说。

    苏凌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一切:眼前这个了无生趣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那个生气蓬勃的萧暮雪?那一缕缕黑白相间的长发,飘荡在冷冷的寒风中,分明是心死的表征。他什么也没问,因为他不敢问。他怕一开口,就打翻了那些已被捡拾起来的眼泪;他更怕一开口,会让那些已被粘贴起来的心的碎片,再一次散落在地。他尽量将车开得平稳,尽量不让自己的呼吸打扰到身后的人。

    整整半个月,萧暮雪几乎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除了睡觉,就是站在二楼的窗口发呆。她头上的白发比之前更多了,眼神也更加沉郁幽冷,整个人消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了。

    苏默颜整日陪着她,不多言,也不多问,只绞尽脑汁地伺候一日三餐;苏凌枫推掉了一切应酬,除了上班和购买生活必需品,绝不离开别苑。兄妹二人从来没问过萧暮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心照不宣地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时至霜降。夜半时分,别苑比城里要更冷些。

    苏凌枫做完事在院子里透气,一抬头看见二楼的窗前站着萧暮雪。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静如山石。风吹过,吹起她的长发和宽大的衣袖,吹得她站立不稳。苏凌枫靠树而立,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凌晨时她从窗前走开。

    吃过早饭,苏凌枫见萧暮雪手捧一个花环站在门外的枫树下,望着细雨纷纷的天空发呆。这是这么长一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走出家门。“今天天气不错,让颜颜陪你去附近走走,可好?”

    萧暮雪微微摇了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她的声音发紧,听起来像是失声多年的人重新开口说话。

    “你要去哪里?”苏凌枫十分紧张,“就在这里不好么?”

    “今天是我丈夫的生日,我要去看他。”萧暮雪望着院墙下一丛丛颜色杂芜的野生菊花,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苏凌枫不好再说什么:“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萧暮雪不说话,像是已疲倦至极,只微微点了点头。

    苏默颜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浅色的丝巾:“戴上这个,天冷。”

    萧暮雪还是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由着她将丝巾系在自己的脖子。只是在临上车的时候说:“默颜,别担心我。”

    宽阔的街道上,落叶堆积。极目远眺,满山的衰草枯杨,满眼的荒凉枯寂。

    萧暮雪瑟缩在后座的车窗旁,默默地望着远山,双目无神,似乎就要睡去。

    和来时一样,苏凌枫只是安静地开车,并不说话。他直接把萧暮雪送到了墓园的门口,目送她走了进去,才将车开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了,坐在车里静静地等待。

    走进墓园,萧暮雪远远地就看见君无双和姚梦芽正等在楚星河的坟前。见到她出现,姚梦芽撒腿就跑,君无双也是快步相迎。待她走近才看清楚,姚梦芽瘦了不少,泪水涟涟的脸上悲喜交加,而君无双的眉宇间则多了几分愁绪,几分牵挂,几分思念。

    萧暮雪将花环放在墓碑顶上,用衣袖轻轻擦拭墓碑上的雨水:“生日快乐!”她亲吻着冰冷的墓碑,亲吻着楚星河的名字,亲吻着那片微雪星空。

    雨丝细密,宛如楚星河温暖多情的眼眸,温柔地网住了萧暮雪,网住了那些忘不掉的往昔。

    萧暮雪靠着墓碑坐下来,闭上眼任由风吹雨打。

    姚梦芽见雨越下越大,小心翼翼地说:“暮雪,雨大了,咱们回去吧。”

    萧暮雪没有答话,过了片刻才站起身,点了点头:“我走了,明天见。”

    姚梦芽的目光落在那个花环上,似有不解。

    君无双见萧暮雪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便寸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扶她。

    走了没多远,萧暮雪就觉得心里发冷,身子发虚,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慢慢消散后,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向地上倒去。

    君无双及时扶住了她:“别走了,我抱你。”他抱起萧暮雪走出墓园,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她大婚那天……那天,她身穿大红喜服,头插凤钗,喜气洋洋地开了门;那天,她惊闻噩耗,俯身在他的膝上,痛不欲生;那天,他看着她的血染红了埋棺的泥土;那天,他看着她和悲苦融为一体,最后晕倒在大雨里;那天,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离开。那天之后,他不再是那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君无双了,他的心里那颗被拼命压制的种子,在那场大雨的浇灌下,破了土,发了芽。

    萧暮雪靠在他的怀里,渐渐觉得心里不那么空,那么冷了。

    跟在后面的姚梦芽笑着笑着就泪目了,坐在车里的苏凌枫看着看着心就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