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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十卷:第八章

    南方的秋季,雨是主角。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下得人愁肠百结。

    姚慕白站在窗前,看着斜飞的棉毛雨丝出神。暮雪最是喜欢这样的天气,可以独坐窗前发一天呆。倘若问她在想什么,她便作老僧入定状,答曰:参禅。若不发呆,她就站在雨里看天空,看大地,看远方,看烟雨蒙蒙里大白玩耍的身影和飞翔的鸟……她说,这世上最不自由的就是人,被责任束缚了手脚,被欲望蒙蔽了心智,被贫穷断送了梦想,被无知监禁了思想……不管是哪一种,总有人无畏无惧,勇往直前。我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可我没能力逃开这世上的条条框框,也只能循规蹈矩,做个凡夫俗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有着和她年龄格格不入的悲怆。一回头,看见姚慕白微锁的眉头和凝重的眼神,便立马笑得像个孩子:哥,我这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的本领可还行?常常是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带着一脸无忧的笑容远远地跑了开去。那笑容,明媚得如满山春花,瞬间便让心情亮丽起来。

    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我欢喜让我忧……姚慕白在心里叹了口气,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一个人。

    周林汐看着姚慕白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她爱眼前这个男人,爱他的才华横溢,爱他的稳重果敢,爱他的宽厚温柔,甚至连他身上的缺点,她也是深爱的。她很清楚,若不是有周家大小姐的身份,自己是配不上他的。大家都说你跟我结婚是为了父亲的财产和权利,并不是因为爱我。可那又如何呢?如果钱财和地位能让你快乐,那就统统拿去好了。我不管你从前爱过谁,现在爱着谁,将来会爱谁,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娶我为妻,我就无怨无尤!“慕白,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换衣服吗?”

    姚慕白回头,露出惊艳的表情:“你好漂亮!果然穿婚纱的女人最美!”

    周林汐双手交叠放在腰间,施了一礼:“以后的日子,请多关照!”

    姚慕白扶起她:“你是我妻子,我自然会疼你,爱你,呵护你。”

    周林汐笑了:“我信你!那我先过去了,你换好衣服就过来,时间不早了。”

    姚慕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了。他转身对着越发绵密的细雨,心里愁绪万千:暮雪,暮雪……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做什么?心情可好?你知道吗,我要娶别人为妻了。你恨我吗?我希望你恨我,只有恨我你才不会忘了我。我不要你忘记我,我害怕你忘记我,我不允许你忘记我!在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可以忘记我?可是,我如此伤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记住我?暮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请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你!

    几百米之外的萧暮雪连打几个喷嚏,打得脑袋直发晕:“见鬼了!怎么突然打起喷嚏来了?”

    君无双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单薄了吧?”

    萧暮雪吸了吸鼻子:“没可能。我可是国防身体。”

    “前面就到礼堂了。咱们走快点,完事了就回去。”

    萧暮雪抬头望着烟雨迷离的天空,目光更为凄迷。

    尖顶穹窿的教堂,在树木和雨雾的掩映下只露出一扇圆形的大门。悠扬的音乐伴随着唱诗班的歌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乐,咏叹出内心深处静默而庄严的冥想。那些有罪的、无罪的、善良的、丑陋的灵魂,在教堂富丽而静寂的影像里直面真实的拷问,以神圣的虔诚去祈愿去赎罪,幻想得到一世的安宁与永恒的平静。

    君无双向迎接宾客的人说明来意,对方将他和萧暮雪领到旁边的会客厅,又匆匆走了。

    萧暮雪把礼盒放在桌子上,活动着发僵的手臂:“校长大人这礼物可真够重的,抱得我胳膊都快掉下来了。”

    君无双也将怀里的盒子放了下来:“这就嫌重?按照校长的意思,还有两个花篮呢。”

    萧暮雪说:“礼物不分贵贱,关键看心意。”

    君无双左右看看那两个盒子:“我好想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萧暮雪打开他不安分的手:“别闹了!”她注视那盒子片刻,忽然笑了,笑得不怀好意,“要不,你拆开看看?”

    君无双眯着眼睛说:“你这姑娘心眼怎么这么坏?干嘛不是你拆?”

    萧暮雪扁了扁嘴:“又不是我想看。”

    君无双作势去解上面的包装带,萧暮雪并不阻拦。

    刚离开的迎宾又走了进来,吓得两人赶紧收了手。“两位请跟我来,小姐在旁边的休息室见你们。”

    两人赶忙抱起礼物跟着走了出去。

    休息室里,周林汐盛装坐在一张朴素的沙发上。

    君无双将盒子递了过去:“本来校长要亲自来的,可今天临时有几个重要的会议,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让我们把礼物送来。”

    “校长就是太客气了,刚才还给我打电话了。其实不用送礼这么麻烦,你们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人不能到,心意一定要到。”君无双指了指萧暮雪,“这是萧暮雪,是校长的现任助理,校长特意让她过来的。”

    周林汐上下打量着萧暮雪:“你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得奖最多的小师妹?”

    萧暮雪笑了笑:“您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是你太优秀了。”周林汐叫佣人端了两杯热姜茶过来,“天气凉,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君无双道了声谢,端起杯子就喝。

    萧暮雪没动。

    一个佣人装扮的女子面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小姐,您的捧花坏了!”

    “啊?好好的怎么就坏了?”

    “是表小姐的儿子。他见那花漂亮,死活吵着要玩。表小姐拗不过,就拿给他看了。表小姐回头倒了杯水的功夫,小少爷就把花弄得乱七八糟的,有的还被踩烂了。”

    “表姐也真是的!宠孩子也要有个度。总由着他这样不分轻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迟早得宠出事来。你吩咐下去,让他们赶紧再准备一束捧花。”

    女佣面有难色:“您的花都是从国外运回来的,一时间恐怕……再说,就算找到了,这里也没有专业的插花师。”

    周林汐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那照你这意思,我要两手空空的上场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不管!叫他们赶紧给我想办法去。如果我的婚礼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女佣面如土色,诺诺地答应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请等一等!”萧暮雪叫住了女佣:“能让我看看周小姐的捧花么?我之前在花店工作过,多少懂一点插花的知识,希望能帮上忙。”

    周林汐大喜:“真的?那再好不过了。走,我带你去,反正我也要呆在那里等摄影师过来拍照。”她带着萧暮雪和君无双向新娘更衣室走去,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了姚慕白。

    萧暮雪目视前方,面色如常。

    君无双跟姚慕白打了招呼,又把校长的祝福和心意转达了一遍。

    姚慕白客套了几句,目光落在周林汐身上:“这是要去哪?有事?”

    周林汐低了头没有说话,样子十分委屈。

    君无双十分自然地牵起萧暮雪的手:“更衣室就在这走廊的尽头吧?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我们先过去看看,二位慢慢来。”

    萧暮雪的手微微动了动,随即安静下来。她乖乖地跟在君无双身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姚慕白身边,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身后传来姚慕白安慰新娘的温言软语。

    走到拐角处,君无双松开手,一脸嫌弃地说:“萧姑娘,你是人是鬼?手冷得跟冰块似的。”

    “我又没要你牵。”萧暮雪冷冷地看着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解释。我就是突然心血来潮了。怎么,想要我负责?没这么无聊吧。”

    “有多远滚多远!”萧暮雪拉起衣服的下摆,把手擦了又擦,“你要再敢这么放肆,小心我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君无双挑了挑眉:“你若愿意,把我大卸八块都没问题。”他靠在门上,指了指梳妆台上凌乱的花朵,“都已经这样了,还能用吗?”

    萧暮雪看了看那花,只有几朵勉强还能用,其余的都已经被糟蹋得破破烂烂了。她将那些花扔进垃圾桶,转身向外面跑去:“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君无双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眸色深沉。

    周林汐挽着姚慕白仪态万方地走过来,满脸的浓情蜜意。

    君无双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表情。

    功夫不大,萧暮雪抱着一捧花匆匆走了进来。她将花放到窗台上,又让女佣找来剪刀,靠在窗边忙碌了起来。

    周林汐不觉得这位小师妹的花艺能好到哪里去,脸色依旧很焦躁。姚慕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萧暮雪。

    风乍起。吹得萧暮雪的长发招展如旗,吹得她的衣衫翻飞如蝶。那张白玉的脸庞安然而从容,双目流转之间有星光闪烁。她不断调整花朵的高度,认真度量每一朵花的位置。很快,一束漂亮的捧花就扎好了。她用剪刀仔细修掉多余的枝叶,又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个灿如晨星的微笑。“差不多就这样了。”

    是谁说过,认真的人是最美丽的?君无双的心里涌起无数的赞美之词。

    周林汐接过捧花,惊喜极了:“你的手真巧,这比之前的那个漂亮十倍!”

    “你喜欢就好。”萧暮雪笑道,“这些花是从婚礼现场的花里抽出来的,也算是物尽其用。”

    周林汐将花举到姚慕白面前,满心欢喜:“你看,是不是很漂亮?我好喜欢这花的颜色和芬芳。”

    姚慕白点点头,看着萧暮雪的眼里闪过一丝隐忍的悸动:“谢谢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祝你们幸福!”萧暮雪的目光落在那花上,嘴角眉梢都是笑。“二位今天应该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周林汐出言挽留。君无双说:“我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萧姑娘下午要跟校长出去办事,怕是没时间。”

    萧暮雪不再多说,转身向门外跑去。君无双打了声招呼,也走了出去。

    “你送送他们吧。”周林汐说,“我穿着婚纱不方便。”

    姚慕白赶紧跟了出去。

    雨大了些,却还是那样绵密,那样彷徨,那样哀伤。

    萧暮雪停下奔跑的脚步,站在雨里望向远方,仿佛要望到云端的深处,仿佛要望断天涯的归途。青苍色的天幕下,树和建筑隐身在缭绕的雾气里,像是要躲开这世上数不尽的悲愁。花圃里没有种菊,但菊花的香气却翻山越岭而来,孤傲而冷淡,让这空气越发的冷清了。

    君无双也不说话,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暮雪……”姚慕白忍不住内心的渴望,径直向萧暮雪走去。他以为自己可以将过去割舍得干干净净,可以毫不留恋地笔直向前,可当他看见那个站在雨里发呆的人儿时,想要将她拥进怀里的念头山呼海啸而来。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名利,没有地位,没有前程,只有她。他只想要她,是的,只想要她。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就算是个穷光蛋也没关系。“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不怕生病吗?”

    萧暮雪猛地回头,恍惚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苏世安和萧兰枢还健在、姚慕白还是哥哥的时候:“哥……”她低声叫道。那声音像是呓语,像是呻吟,更像是乞求,听得人柔肠百转。

    姚慕白笑了笑,那笑是萧暮雪最熟悉不过的。他伸出手,想要擦去萧暮雪脸上的雨水。旁边伸过君无双的手将萧暮雪拉到了一边:“学长,您就别担心萧姑娘了,我会照顾她的。您赶紧回去吧,婚礼要开始了。”

    一句话惊醒了两个人。

    萧暮雪默默地低下头,默默地站着,默默不语。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勾出一抹清冷虚无的笑。原来,一个转身,真的就是路人了。咫尺从此是天涯。我们的世界,终究还是平行了。

    姚慕白艰难地收起所有的情绪,眼睁睁地看着君无双温柔地拂去萧暮雪衣衫上的雨水:“我送你的发卡呢?怎么不戴了?刘海都挡住眼睛了。”

    萧暮雪从口袋里摸出发卡,默不做声地递了过去。

    君无双小心地将发卡别好:“这样就好多了。”他回头看着姚慕白,似是不经意地问,“学长好像很关心萧姑娘,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萧暮雪心里一紧,抬头看着姚慕白。

    姚慕白咬了咬牙,表情淡然:“怎么会。”

    萧暮雪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君无双:“学长大才槃槃,又有鸿鹄之志,岂是我这种升斗小民想认识就能认识的?你快别讲笑话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要是耽搁了良辰吉日,可不是你我能担当得起的。”

    温和的话语是一把锋利的刀,刀刀刺在心脏上。

    姚慕白感觉不到心脏的回血,脑袋胀得难受。暮雪,非得这样对我么?不将我的心凌迟,你是不是就不肯罢休?

    君无双指了指不远处络绎而来的客人:“已经宾客盈门了,您不去招呼?”

    姚慕白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引起了萧暮雪的注意。只见她撑着一把印着牡丹图案的雨伞,装扮得十分隆重。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那走路的姿势却是熟悉的……是萧月茹!

    她怎么也来了?萧暮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君无双随口说道:“这周家的生意做得可真大!但凡在这个城市叫得出名号的生意人都来了。难怪想娶周小姐的人如过江之卿。”

    “她……她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周老爷子涉猎广泛,眼光独到,是个做生意的奇才。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什么赚钱他做什么,做什么又都赚钱。年轻时也是起起伏伏,中年以后稳扎稳打,才有了今天的名望和地位。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到底有多少钱,而是他看人的眼光和对后辈的提拔。有人称他是商场上的伯乐,凡是被他看中的人,必是好马良驹。比如他的乘龙快婿,那绝对是人中龙凤,少有的商业才子,很有他年轻时的风范。”

    萧暮雪默想:是啊,他很优秀。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困在我身边。我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就可以爬上他站的山巅,陪他看远方的风景。原来是我太天真了。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就像那些有他陪伴的日子,不是说忘就能忘的……说到底,是我输了!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一群和平鸽从头顶掠过,盘旋着飞向远方。

    雨下得大了些,淅淅沥沥,落地有声。

    萧暮雪浑然不觉,像个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

    一个有些破旧的电话亭孤独地矗立在人行道的中央,努力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现在它还不知道,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自己终将被抛弃,被遗忘。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若有人回忆起来,大概也只是一声:那时的电话亭好落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仔细想来,这世间万物,到最后,有谁能逃得开被遗忘的命运?!或早或晚,那一天总会到来。最先被忘记的无需自怜,最后被忘记的也不必庆幸。迟与早,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萧暮雪忽然觉得,就这么散场也未必是件坏事。既然迟早要失去,早一些又有何妨?她掏出一块硬币塞进投币口里,想给苏婉言打个电话,可拿起话筒的时候又迟疑了。说什么呢?说他结婚了,但新娘不是我?还是说他舍弃了和萧家的情分,攀高枝去了?又或者,说自己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无论哪一种,都只会让苏婉言难过……萧暮雪默默扣上电话,忍了又忍眼泪才没流下来:我连个想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雪峰,要是你在,该有多好!起码,我可以靠着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懂,但只要你陪着我,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被亲爱的人背弃,原来这么难受!

    君无双双眉紧锁,脸色极难看。他看着萧暮雪的背影,几次想说话,又都忍住了。我能说什么呢?说不要为一个薄情寡义的人难过?还是说你想哭就哭,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说什么,都会戳到你的痛处。也许,只有这样陪着你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哭出来。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默默地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