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乳花
这边用过了早饭,仆妇将桌子撤了下去,张昭华还捧着一碗乳酪吃得高兴,高炽其实也纳闷,指着她对徐王妃道:“在京里也循规蹈矩地,吃不甚多少,一来北平,真是撒丫子欢吃。” 徐王妃和永安都被逗笑了,就在此时,王妃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阿葳掀了帘子——其实也不能叫大丫头,因为燕王府实际上是王宫,所以宫里面服侍的人,也叫宫女。 阿葳和阿蕤是王妃身边得用的宫女,还有四个宫女也算是有脸面,分别是织云、缀锦、采蘋、占梅,因为都有一技之长,所以和府里的执事一并管着细务。王妃身边还有一个老嬷嬷,据说原先是伺候孝慈皇后的,姓李,张昭华也就跟着叫李嬷嬷。 阿葳笑眯眯进来,行了个礼:“娘娘,典膳所那边把桌张给搬来了,您过个目。” 张昭华不知道什么是桌张,伸头去看,就见四个仆妇合力抬了个长三尺余,宽约二尺的方桌子进来了,这桌子上面一层一层垒了长条形的点心,一共有七层,整个呈一个三角棱柱状,最底下一层约摸平铺了百十来块点心,雪白雪白地,还冒着热气,似乎还能听到“嘶嘶”的声音。 “刚做好的,”一个仆妇解释道:“七个大锅子一齐头蒸出来,摆了模样就送过来了。” “世子妃没见过这东西吧?”王妃先问张昭华。 张昭华摇摇头道:“确实没见过,这糕点,不是给我们吃的吧?” “不是给你吃的,”高炽道:“这东西叫桌张,供享、神祇、祭祀、宗庙、筵宴,又如佛前供素,都用这个,也是从金朝女真人那里留下来的风俗,三层、五层、七层,最高的有十二层的,铺得越多、摆得越高,越显尊崇。” 永安郡主也笑道:“北京单有厨行,平常无事,专揽婚丧寿事的大买卖,就做这种桌张。咱们宫里厨子上学不太来,每年四个大日子的时候,还是得请厨行的师傅到宫里来做。” 四个大日子就是过年、过龙抬头、燕王的诞辰和王妃的诞辰。这四个日子提前几天,就做这种桌张,过年最隆重,用十二层的桌张,这样的桌张叫“金刚镯”,放在宗社那边祭祀完了之后,就散出去给北平的百姓吃。两个寿诞就做九层的桌张,龙抬头做七层的桌张。 张昭华听到女真人这三个字,心里面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脸上丝毫没有显现出来,跟着王妃一起看这个送过来的桌张。“香油和面做的打糕,”永安道:“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白糖,吃不了一块,牙齿都钝了,但是老百姓就爱吃,因为平时吃不上这样多糖多油的东西。” 桌张这东西,也有一定的讲究,无论几层,顶上须单摆鲜花或水果一层方算完备,而这个鲜花水果,必要尊长摆上,方显正式。 徐王妃就将果盘轻轻压上去,这个桌张就算好了,听高炽说,这一桌不祭祀宗社,而是祭祀北平城里的龙王祠,因为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祭祀完了就给百姓去分了。 王妃摆好了果盘之后,大家欢呼一声,又抬着桌子下去了,王妃就转过头来笑问道:“听说你祖籍是山西的,山西也有花糕这样的东西,我也曾见过,也是抬放在桌子上,比这桌张还要喜庆,颜色也艳丽许多。” “娘娘不知,我母亲是山西人,父亲虽然在山西待了多年,但根上还是河南人,”张昭华道:“母亲过年节的时候是做花糕的,但是没得有这么大,因为费面,而且做起来要将面捏出各种形状来,所以一个花糕蒸好,面很容易干裂,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我刚才还同她说,各地风俗相近,”高炽道:“山西的花糕也是比拼排场,垒地越高,花样越多,越是隆重,这一点跟桌子一样。” “祭祀祖宗嘛,唯恐不隆重,”张昭华随口道:“再说又不是放在那里浪费了,叫百姓吃了,大家同乐,这不是很好的事儿吗?” 徐王妃微微点了点头,见她吃完了一碗乳酪,笑问道:“瞧你还爱吃这东西,是合了胃口了。” 张昭华精神一振,激动道:“好吃,还能养胃,还强身健体!” “你说得对,”王妃笑道:“蒙人天天吃这东西,所以身强力壮地,咱们北平这边,做了金元的国都二三百年,也受了影响,吃这些**和**做的点心,还担心你刚来吃不惯这些东西,却没想到你倒是适应地快。” “来之前就听说,北平这里的牛羊rou还有酸酪浆水是特色,”张昭华笑道:“也担心自己吃不来,因为以往吃的羊rou都是膻味重,便以为北地也是这样。没想到牛羊rou没有半点膻味,是恨不能把舌尖咬掉的好吃!” 大家似乎又被她这样古怪的形容逗笑了,永安郡主捂着嘴巴道:“做这酸酪也是去了味儿的,只是还真有味儿不能去掉的东西,据说还是蒙人那里一般人吃不上的珍品,叫乳花。” 张昭华心里一动,问道:“乳花是什么?” “就是挤出来的牛奶放上一天,**的表面上会出现厚厚一层乳花,”高炽道:“据说和奶皮子还不一样,也不是烹奶茶的那一层泡沫,而是会泛起一层油汤一样的东西。蒙人把这东西捞出装入皮口袋,挂起来反复拍打、搓揉、流出来又腻又厚的东西,像牛油一样,但是是微黄色的,而且一大桶奶花经过这么一番下来,只能流出这么一碗油,被他们视作珍品,卖的时候是装在牛肚子里拉来的,一肚子乳花要换二十斤茶叶和二十匹布呢。” 张昭华已经听得愣住了,这不就是奶油的制作过程吗! 生牛奶静置一段时间之后,乳花漂起之后,下层的奶液即为脱脂奶,密度较低的脂肪便会浮升到牛奶的表层,这就是最初步的奶油,更具体的说是稀奶油。 上辈子工业发达,是利用离心机来分离奶油与脱脂奶,但是这个时候的奶油却是人工拍打分离的,而且因为不加任何添加剂之类的东西,这样分离出来的奶油味道非常古怪的,怎么说,就和外地人第一次喝北京豆汁一样的,豆汁那种酸涩的口感,喝不来的人闻着都要吐,喝的来的一天不喝一碗心里就难受。 据永安说,府里也买了两肚子乳花来,但是不论怎么做,味道都不对,正说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么大价钱的东西浪费了也是不好。 张昭华心里大喜,她知道这些奶油的价值,以及怎么做出来好吃的东西,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这蒙人,跟咱们北平这儿,来去自如吗?” 不是说驱逐鞑虏,把蒙古人给赶到塞北去了吗——洪武二十二年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在捕鱼儿海大破元军,甚至攻占了北元都城哈拉和林,和林在哪儿,以后世的版图来看,在蒙古国中部鄂尔浑河上游,隔得这么远,不只是一千五百多公里了。 “光打也没用,”高炽道:“蒙人抓了多少汉人回去,这些人给他们放牧,给他们种地,在乌兰察布这里也开设有场子,蒙人会让他们蓄养的汉人到场子这里买卖东西,就跟山西商人和北平这里的百姓互通有无。” 果然民族战争是没有分晓的,不可能灭亡一个民族,两族的关系也不可能永远都是敌对,虽然现在燕王还出征剿灭一些散碎的元军,但是大体上维持一个不动的局面。 为什么——双方是你不能灭亡我,我也不能灭亡你,这种关系其实在元顺帝逃出北平之后,矛盾已经不是特别尖锐了,因为已经彻底成为两个国家了,明军也不能年年征战,元军也有胜有败,双方纠缠了二十多年,谁都虚耗不起。 更何况,皇帝也愿意维持这样长城两边的分界,毕竟——朝中无大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