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早产得幼子
正值年底,京城大冷。冬雪多,眼看着天色沉,暮色四合,夜里怕是又要有一场大雪了。 贾母躺在暖榻上,上搭着一条锦缎面儿的提花毯子,闭着眼睛不说话。鸳鸯屈坐在脚踏上,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小银指甲刀,细细地替贾母修着指甲。 她的手劲儿很巧,绝不至于弄的贾母不舒服。轻轻地剪去稍长的指甲,又锉平了边缘,稍稍抬起头来打量一下,才换了另一只手指。 屋子中银霜炭烧的正旺,琥珀轻手轻脚地走到香炉旁,揭起来看了看,又取过一只梅花香饼放了进去。 门帘子一挑,琥珀和鸳鸯都往门口看去,见是凤姐儿,上裹着厚厚的大镶大滚出风毛儿锦缎对襟褂子,头上戴着灰鼠昭君兜,发间一支八股大凤钗颤巍巍的,抹额上浑圆光润的珠子让她一张俏脸看起来更添几分艳色。 “睡着了?”凤姐儿没敢出声儿,只朝着鸳鸯做了个口型。 鸳鸯摇摇头,又朝贾母那边儿扬了扬下巴,示意凤姐儿坐下候着。 凤姐儿便解下了上的厚衣裳递给后边的平儿,只穿米白撒金牡丹纹样对襟短袄,底下一条石榴红色凤纹牡丹花样盘锦裙子,蹑手蹑脚坐到了贾母的下首。 静静地等了片刻,鸳鸯这边才将贾母的十指都修剪整齐了。贾母睁开了眼睛,见了凤姐儿一装束,不由得笑了,“竟是冷到了这个样子?” “可不是么,眼瞅着就要下雪了呢。”凤姐儿忙起过去扶着贾母坐了起来,“老太太,这白天天短。老太太纵使困了,也该找些乐子混过去才好。不然白打个盹。恐怕夜里走困呢。” 琥珀很有眼色地端了茶来。凤姐儿接过来,亲自奉给贾母。 贾母慢慢地拨着水,喝了一口才问道:“你姑妈那里的回礼收拾利落了?” “是,不敢耽误。回来送过单子给老太太过目。” 贾母摇头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和你二太太瞧着办罢。” 凤姐儿朝着鸳鸯使个眼色,鸳鸯会意。看了看贾母,便带着琥珀等几个小丫头出去了,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了贾母和凤姐儿两个。 凤姐儿便坐在了鸳鸯的位置上。手里轻轻地贾母捶腿。“老太太,方才二太太吩咐了,说金陵我薛家姑妈那里,已经定下了过了年便要上京了。” “哦?”贾母抬起眼皮,嘴角泛起笑意,“是来省亲还是有别的事儿?” 凤姐儿犹豫了一下。才道:“二太太说,薛家姑妈的信上所言。一来是京中有不少的铺子,这些年总没顾上,怕是有心大的奴才欺主,要进京来监察一番。二来,也是为了送我那表妹进京待选的。” 贾母沉吟了片刻,方才笑道:“既是这样,亲戚间也算是离得近了。不然,隔着千里远的路程,心里再亲近,也难免有些顾不上的地方。进京来也好,我原也认得你那姑妈,是个好儿的。” 凤姐儿便不再说话,过了没一会子,迎姐妹三个和宝玉都来了。看凤姐儿在这里,宝玉先笑道:“怨不得老太太疼凤jiejie,比我们还早些。” 凤姐儿“嗨”了一声,款款起,“我不比你们,都是又会说又会做的,我这拙嘴笨腮的,别的不行,脚可不得勤快些?” 再不多时,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也都过来了。众人说笑了一番,邢王二人带着各自的儿媳妇,立在桌子边儿伺候着贾母等人吃饭。 布过了两道菜,贾母便道:“天冷了,你们都不必每过来了,只在自己院子里照顾你们老爷就是了。我这里有宝玉他们陪着,也就是了。没得喝了一肚子风,再回去吃些冷东西。” 邢夫人尚未说话,王夫人已经笑容满面开口:“看老太太说得,这原是规矩。再者我们在这里看老太太多吃些,心里踏实,回去也可告诉老爷放心,便是自己吃着,也更香甜呢。” 她本也不是天生的木讷,这几句话说下来,与素口角伶俐的凤姐儿也并不差什么。 贾母心里满意,点头道:“规矩外人跟前做做就行了,自家人没那么些讲究。行了,赶紧回去罢。我这里要你们伺候了,自会去打发人叫。” 邢夫人被王夫人抢了话,心里不痛快,脸上挤出几分笑意,福了福子,“到底是老太太心疼我们。”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心里着实看不上她这番做派,却也不说别的,笑着和邢夫人一块儿告退了。 却说王夫人得知妹子应了自己信上的意思,准备阖家进京,心里着实欢喜。她这些年虽是在府里当家主事,说到外头去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贾政不过是荣国府里的二老爷,按说袭爵的是大老爷,当家的自然应是大太太。只是如今的大太太不比前一个,出太低了些,老太太看不上,这才将当家的权利放到自己手上。 可是老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两年越发地看重凤丫头,处处抬举她。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制约自己? 王夫人心里对贾母这般很是不满。待得知道贾母更有意为宝玉求聘林家的丫头时候,更是担心到了十分。谁不知道亲疏?那丫头若是进了门,岂不是又一个与老太太一条心的?那自己在府里的地位…… 王夫人知道妹子家里有个女孩儿,名唤作宝钗,年纪大了宝玉两三岁,据说子很是沉稳的。妹子所嫁乃是世代皇商之家,家资百万,若是能与自己的妹子联姻,那不愁将来宝玉的媳妇不与自己一心。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又想着妹子不久后便可进京,王夫人心里稍稍放下了心来。 再说扬州,眼瞅着腊月里了,林府越发比往都要忙了。一来,主母贾敏产期已近,府里头从大到小各个警醒,生恐出了岔子。二来,林如海居要职,扬州城里盐商聚集,这些豪富之人对于这个手握江南盐政大权的皇帝心腹自然不会怠慢,都有不菲的年礼送来。一应官员间的年礼往来也是极为繁琐。 黛玉瞧着一处处节礼各有不同,不由得揉了揉额角——真真是琐碎啊。 林珩趴在桌子上头跟徒瑞岚两个头挨着头地玩着华容道,听见黛玉一声叹息,都抬头来看。 徒瑞岚笑嘻嘻道:“林jiejie看账册子又看花了眼了。” 林珩敲了敲他的脑门,“别瞎说,当心jiejie教训你。” 黛玉不理会两个人的叽叽咕咕,坐在那里,皱着两道好看的眉毛,心里暗暗叹息。早知道一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盐政一职着实不好做,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栽在了上头。不为别的,单说一个贪字,便害了多少人进去?每年过手的银子百万之巨,哪里会有那不动心的?一边儿是朝廷律法,一边儿是银山惑,稍有差池,便是倾家的大祸。 先前她不知道,单纯以为父亲真的就是个纯臣,才能够在这位子上稳如磐石。现下看看在那里玩儿的不亦乐乎的徒瑞岚,再瞧瞧眼前这一摞礼单,里头的事儿,似乎不是这般简单的。 叫了紫苏过来,吩咐她去请了林盛家的过来。待得人来了,黛玉便将那账册子和礼单一并交给了她,“林大娘亲自看着,送到外书房去给老爷看看。” 林盛家的接了过来,自带了人去办。 黛玉便起,招呼林珩和徒瑞岚两个穿好了衣裳,往贾敏的正房去了。 过年事忙,不管黛玉内里如何,在贾敏等人眼中,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干林如海的同僚或是好友家里年下来往,吃年酒看年戏,虽则能推的便推了,到底也还有推不掉的,贾敏少不得也要拖着子强打起精神来应酬应酬。 她本就子柔弱,这次怀孕年纪又大了,这么一劳累,还未出正月,便显出了早产的征兆。 林如海黛玉等都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正月里的便将张老大夫请到了府里不放回去,早就找好了的接生婆子直接住到了贾敏院子的厢房里头,一应小褥子等也早就预备好了。每贾敏边儿四五个人跟着,生怕有个好歹。 湛湛等到了正月二十一,是真的拖不住了。尚未用过午饭,贾敏便觉得肚皮一阵阵发紧,不多时,腹内作痛,只险些让她痛呼出声。 到底生过了两个孩子,贾敏自知这是要生了,忙叫清月微云扶着,躺到了上。 赵嬷嬷等算是训练有素,早用厚厚的猩猩毡堵了窗户,不叫透进一丝儿冷气。屋子里更多点了几只火盆,稳婆也进了房来,开水剪刀,婴儿被褥包布,各色用物全都预备好了,张老大夫被请到了院子前头的抱厦里候着,只备一时之需。 得了信儿的林如海也奔回了内院,黛玉林珩都站在游廊底下,便是徒瑞岚,也穿着厚厚的衣裳陪着。 林如海心里不安,一再请徒瑞岚回去,徒瑞岚不肯。最后还是林珩,硬拉了他回去才罢了。 林珩徒瑞岚二人走后,便只剩下了林如海与黛玉在这里等着。其间三个姨娘都过来了,又被林如海打发了出去。黛玉瞧着父亲焦急的神色,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这一胎贾敏生的极为不顺,本就未到产期,她又是个单薄的子,足足痛了一整夜,才在正月二十二破晓时分生下了幼子,她自己却是连看都未看一眼,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