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0 剜心之剑
一处非常隐秘的地下密室,即使牵着猎犬从上方走过,也休想察觉丝毫异常。这里,就是逆龙商藏于京师龙安的隐秘舵口,邢桀带着重伤垂死的殷沧海暂时落脚于此。 掀开衣襟,伤者胸前一团格外熟悉的灰渣悄然入目,看脖子上还挂着红艳艳的颈绳,下方应该悬挂的东西已不见踪影。抹去灰渣,一个一模一样的宝相花图案烙印在心口。邢桀心下了然,是因为这个吧,危难时刻护住了心脉才侥幸得存。 只是……虽侥幸逃保住一条命,殷沧海却实在伤得太重,该怎么救过来成了大问题。幻影邪魔下手之狠,即有重创更有剧毒,身处险地,无论从交情还是现实境遇考量,邢桀都不可能再像拯救霍叔那样空门大开,发全力去为他逼毒疗伤。用上手边所有最好的解毒药,毒气依旧弥散五脏不散,这家伙能到现在还活着,简直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邢桀知道,这种奇迹必然与神遇的经历直接相关,否则就算是宝相花护住了心脉,若没有迥异于常人的强悍筋骨,他恐怕也早被这一击的威力打成rou泥! 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重伤者,邢桀说不清刺心又复杂的滋味。武功骇人,龙女更选择了他,多年来坐拥爱侣,他才是少女青睐的夫君。而他呢,从很多年前就已经成了局外人!要说嫉妒……当然,他怎么可能不嫉妒呢?给自己一个理由,或许……也就是迫于眼前局势别无选择吧,要想对抗邪魔如愿救人,这家伙就不能死。 每当思及于此,邢桀都不免倍感荒唐和讽刺。殷沧海!殷校尉!遥想当年在龙安,帝王座前一愚臣,又何曾将他纳入过视线?可是现在呢?他竟然成了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让他不管心头作何滋味都必须去救他! “殷武啊殷武,莫非这就叫做后来者居上?当年风云变幻龙安城,多少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个生死交锋的权力场,你又算老几呢?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不成想到头来,居然偏偏是你,成了最大的赢家……” 邢桀随口自嘲,又拿过通体黝黑的舍身剑仔细端详,一如剑的主人,这柄重器也让他没法不在意。形似古器,剑锋四尺长,比寻常宝剑大出很多,拿在手中分量不轻,算得上是重剑一柄。让他惊讶的是,包括剑鞘在内,他居然看不出这是用什么材料造的。 通常来说,剑鞘中的上品多用黑檀木,外裹蟒皮或者鲨鱼皮,再配精钢鞘口。然而这柄漆黑剑鞘却是内外浑然一体,非木非金,甚至连锻口接缝的痕迹也找不着。剑鞘外面雕刻七条蟠龙,若以造型和雕刻技艺而论,绝对算得上他迄今所见最栩栩如生的蟠龙图案了。 邢桀没有忘记,在恶斗中这剑鞘也曾抵挡邪魔一击,以那样恐怖的威力居然分毫未损,未免太不可思议。而更让他看不懂的是重剑本身,还是第一次遇见能够承载逆龙斩之威的兵器。到此刻仔细看清才发现,这样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宝物竟是没开刃的钝口剑,通体漆黑不见光芒,剑尖都是圆滚滚的没有任何棱角,同样看不出是何材料打造。青铜?不像;精铁?也不像,看来看去看不出所以然,邢桀百思不得其解,这钝口无锋的重剑又是有什么玄机,才会在恶战中暴涨如巨器,并带出道道耀眼红光? 黝黑重剑,在剑身靠近手柄的地方有篆刻的四字铭文。 “舍身无悔……” 邢桀低声念出刻字铭文,回味余音,不知怎的竟如同入了迷惑。伸手去摸,蓦的,就在手指触碰霎那,四字铭文骤然闪过一凛寒光! 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却好似是有一道霹雷闪电打中心脏,邢桀一声大叫,重剑再也拿不住,竟如扔掉guntang的烙铁一般脱手落地。 房间里回荡清亮鸣音,邢桀捂着心口好半天缓不过神,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瞪着落地重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 铭文寒光闪过,落剑余音尚未止息,床榻上忽然传来猛烈咳嗽,重伤昏迷的殷沧海,就在这时醒过来了。 “玉儿……” 虚弱呻吟,半梦半醒,殷沧海吃力的睁开眼,一切都是这样恍惚。想起身,稍稍一动又重新跌回床榻,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出来。手脚似有千斤重,胸膛里更像压了千斤巨石喘不过气。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呼吸起伏间都搅得五脏六腑痛苦难当,自己……这是怎么了? 模糊视线中渐渐映出一道人影,当终于看清时,殷沧海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玉儿呢? 邢桀看着他,冷峻神情不见喜怒,完全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明经过。 “你自身都已难保,如何还能救人?唯今之际,也只能先养好了伤再做打算吧。” 殷沧海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苍白面容浮现近乎绝望的悲伤,打算……他该怎么打算?蟒山恶斗,失饕餮、身重伤,然而留给他最致命的打击是在心里。至亲不得近身,至爱已不可及,即便养好了伤他又能做什么?修罗魔掌下最残酷的凌虐游戏,甚至不容他靠近就会害死玉儿!对他来说,这才是比伤势更难承受的刻骨之痛。眼泪无声低落,他一颗心不曾这样绝望悲凉。 邢桀说:“你应该明白我为何救你。留得青山在,就总还会有机会。若真想把她救出来,唯你我联手,方能有望抗邪魔。” 开门见山道明意图,却只换来殷沧海重重一哼。对这份救命之恩他非但不买账,甚至和这家伙同处一室都发自内心感到憎恶。邢桀!他这个贼王和李隐又有什么区别?半斤八两都是一路货!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绝不可能和这些家伙联手走到一堆去。 知道了这里是逆龙商的地盘,殷沧海多一刻也不肯再停留,挣扎起身,‘噗嗵’一声跌下床,立刻引来呕血不停。 邢桀鼻子一哼:“你现在身染剧毒,所有肋骨都断了,几乎就是被震碎了五脏,若非戴着那片护身符,九条命也要当场报销。所以,如果不想死得更快,就最好别乱动。” 殷沧海充耳不闻,仿佛是存心要与自己较力挣扎,任凭体内剧痛翻滚,眼前阵阵发黑,就是咬牙坚决向外走。捡起舍身剑,以重剑强撑着站起来,声声呕血,每一步都要洒落无数血珠。 邢桀对他的执拗不以为然,也算是好心提醒:“知道么,李隐已将你列为谋逆反贼,颁诏令天下海捕,一旦发现行踪就地格杀。此地尚未离京师,你这样走出去,除了白白赔上一条命,根本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他却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受你的救命之恩。” 邢桀倍感荒唐:“你已经受了!没有我,此刻早已灰飞烟灭连尸体都别想留下。到现在和我说这些,有意思么?” “觉得不平衡就拿回去,没人拦着你!”殷沧海冷声回敬。 邢桀真有些受不了,这些家伙,为什么个个都是这么不明事理? “殷校尉,你这又是何苦?如果还想救人就最好听我的!李隐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修罗更是,而你我之间却并无冤仇,谋求联手何乐而不为?” “没有冤仇?” 殷沧海被刺痛了伤疤,恶狠狠瞪过来:“守潼关,我生死过命的弟兄死在你的手上!” 邢桀一愣,潼关? “沙平威!贺晁刚、方天勇、佟信达……他们全都是我生死过命的结拜弟兄。可怜大威年纪轻轻折戮沙场,是你亲手摘走他一个头!你敢不承认吗?” 邢桀努力回忆,沙平威……这样一说……好像依稀有点印象。 “就因为这个?” 他摇头苦笑,分明不以为然:“殷校尉,你也是武将出身,这个道理总不会不明白:战场无私仇。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殷沧海笑了,愤恨眼神燃烧火焰:“是,战将马革裹尸,死则死矣,没什么可抱怨。但是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叫做士可杀不可辱!战将是有尊严的!可是你都干了什么?摘颅示威!是让他死后连个全尸也落不下,入土难安到今天找不回一颗头,这也全都是没办法的事?” 兄弟之殇,顷刻点燃满腔怒火,他瞪着贼王厉声质问:“世间神遇者能有几人?蒙天厚赐锻造奇功,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滥杀示威?别和我说什么战场的规矩!武将阵前决生死,我经历的不会比你少!但是以神遇对凡尘,这早已经不是公平对决!就像那个幻影邪魔,你觉得他很可怕是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凡尘武将在面对你时也是一样的悬殊境遇!即便明知对手是在迎头送死,你是否有过哪怕一闪念的手下留情?凭你这样的人也有资格说什么联手抗魔?什么才是魔?两个条件:一者威力无穷,一者残忍无道!以此衡量你和那恶魔又有什么区别?!” 太过激动的情绪让他猛然跌到,捂着心口眼前阵阵发黑,又是大滩鲜血喷涌而出。 邢桀面容冷峻,冷冷的看着,冷冷的开口:“殷校尉,你既然熟知战场的规矩,也就该明白什么是战争。为何兵不厌诈可以写进兵书,设擂比武却最恨出阴招的小人?战争要的是结果,从来就与公平无关!你说的再多,我还是那句话:既为战将这就是没办法的事。随便有多少不甘心,给自己寻找再多理由,胜者生败者亡,这就是战争千古不变的法则,谁也改变不了!我不想再和你争论这些,已经发生的事实也无可更改,对你我而言,最重要的事都在眼前当下!你若真想救人……” “救人也轮不到你!”殷沧海毫不客气打断他。 邢桀被激怒了,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殷武!不识好歹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我现在做的一切是为了谁?你确定是真心想救人吗?这样意气用事一意孤行有何益?看清现实吧,你现在是连自身都难保!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邪魔,乱喷狠话有个屁用?” 殷沧海闻之冷笑:“为了谁?这么说,我还应该感激你是么?哼,你若真有这份菩萨心肠,好心泛滥,请问,玉儿为什么要躲着你?为什么连看都不想看见你?邢桀!独孤桀!你干过什么应该自己最清楚!一个不折不扣的强jian犯,虐待狂!你到底有什么脸站在大言不惭说为她?!” 一把尖刀直刺心底最深的痛,这样被人当面撕开伤疤,更是被一个最让他刺目刺心的人指鼻喝骂,邢桀受不了了,几乎在顷刻间失控,放声怒喝:“你住口!我不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当是海红珠。” 殷沧海冷然一哼:“海红珠又怎么了?就算真是海罗姆的女儿,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丫头,小小年纪难道她也害过你?也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明明就是你在报复迁怒,残害无辜,拿这种理由当借口你想为自己辩护什么?” 殷沧海毫不留情直戳他的最痛处,眼神奉送鄙夷嘲蔑的光:“可怜呐,这么多年费尽周折找龙女,却是到现在连最简单的事实都看不清!你以为玉儿会接受你的‘好心’?即便真让你找到会跟你走?醒醒吧,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即使没有我这个人,即使玉儿到了今天依旧独身未嫁,她也绝对不会和你们这些人走到一起去!龙女天性好生而恨杀,她有多忌血腥你知道吗?杀鸡宰羊闻见味道都会受不了,更何况是人!当你杀了人,身上沾染那份洗不掉的血腥气,任凭沐浴更衣把自己妆点得再干净也休想瞒过天!你自己说,迄今为止你已经杀了多少人,自己数得清吗?就凭这一身冲天刺鼻的血腥气,你还有什么资格去找她!” 邢桀愣住了,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血腥气……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殷沧海满目荒唐:“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句老掉牙的古话你敢说自己没听过?既为天龙,爱憎所向,从你知道她的身份那一刻也就应该明白了!可是那个时候你们又在忙什么?退一万步说,即使没有渭河之变,玉儿就被顺利带到你身边。她若在那时劝你戒杀,从此不要再干流血的勾当,扪心自问你会接受吗?会干脆放弃你的起兵‘大业’吗?” 邢桀痛苦的闭上眼睛:“我会的!如果那时知道,我……” “你会?” 殷沧海满目荒唐:“你若真肯为她放弃一切,供院红舞大概也就不可能登台亮相京师了吧?别说是我,李隐又哪来的机会?谁能和你争?你这个一切的始作俑者,推她入火坑的元凶!请问那个时候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是不知道她有多么忌血腥,还是不知道她本性之善之纯净?专门求惑于淼翁,你敢说自己不知道吗?你!大概也只有你!原本有的是机会去改变一切!可是你都干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任由她沦为世人玩物,在阴谋漩涡中倍受煎熬,你这混账除了袖手旁观到底******干过什么?!” 声声诘问,字字诛心,眼前这柄无情利剑剜碎他一颗心!邢桀这辈子大概还没受过这种刺激,如临酷刑痛不可当,逼得他快要疯狂:“闭嘴!你又知道什么?世间多少事身不由己非我所愿!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殷沧海一声冷笑:“好一句身不由己,恶心得让人想吐!一路走来强jian凌虐也全都是身不由己?推进供院成玩物莫非全都是妓院老鸨的主意?哼,堂堂逆龙商的大东家,原来就是这么了不起啊,连一个属下堂主都治不住,反倒弄得自己身不由己了是么?” “闭嘴!你给我闭嘴听清楚了没有?” 血冲头顶,邢桀快被气疯了,咬牙恨声给出最后警告。 他却说“闭嘴就能否定事实?你既然有脸干得出来,何必还怕旁人说?” 邢桀被激怒了,从牙缝里挤出字眼:“再说一遍!闭嘴!我不想杀你……” 殷沧海分毫不买账,反而更加无情的刺激他:“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恼羞成怒?被戳穿了谎言又无力反驳的时候。想大开杀戒就来呀,反正这是你的专长,是本性!狗改不了****,也无非是让玉儿更恶心更受不了罢了。” “啊————!!” 撕声厉吼中,邢桀满腔的愤恨怒火冲破理智,这个混账!分明就是存心找死! 夺命杀招直扑当头,重伤之地明知无力挡,殷沧海却无动于衷,就这么冷冷的看着,眼神中的轻蔑反而变得更浓。是的,救不了玉儿,重伤醒来他已是心灰意冷,宁死又岂肯受这厮的救命之恩?这回……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