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言情小说 - 龙女三劫在线阅读 - NO.45 覆巢之下

NO.45 覆巢之下

    探访各地镖局,打探大东家急令寻找的神秘镖师。六月十五这天,逆龙商会的密探终于在晋原城找到答案。名头响亮的金牌镖师,在银庄票号业里可谓无人不知,甚至舍本地镖局不用,千里之外请他出马,押送柜银才敢放心。打探外貌特征,年纪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身背重剑;走镖不打旗号,镖车覆盖柴草……所有特征都一一对上,晋原分舵堂口立刻向大东家飞鸟传书。

    然而奇怪的是,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往日训练有素的信鸽好像集体发疯,在笼子里扑腾乱叫连主人都不认了,刚拿出笼子,还没等捆绑字条,就张开翅膀仓惶高飞。一只只信鸽皆如是,飞走的再也没回来。

    眼看信鸽不顶用,传递讯息却刻不容缓。堂主只好派人送信,原定次日一早天亮就走,谁能想到灭顶之灾午夜即临头。作为巨震中心,晋原城是在眨眼间不复存在!数十万人被埋进废墟瓦砾,睡梦中莫名其妙赴黄泉。别再说什么江湖豪侠、武功盖世,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不堪一击。总觉得人生很漫长,谁能想到一切都可在瞬间戛然而止?一场旷古巨震,逆龙商晋原堂口数十条汉子也未能幸免,尘烟弥漫,瓦砾废墟中可见压在石板下的一只手,生命已不在,只有手中破碎字条随风飘舞,上写着:

    西凉城·奉龙镖局·殷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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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五子夜,叛军本营所在射鹿城清晰感受到大地摇晃。大东家邢桀霍然而起,这是……地震?!

    房屋摇晃、家具挪移,噼里啪啦能听到瓦片从房顶掉落的声音。邢桀跃上城楼至高点,极目眺望,只觉西南夜空有隐隐光芒在天际闪烁,深更半夜怎会有光?那是什么?

    震感持续时间并不算长,但还是引起全城恐慌。被惊醒的人们纷纷跑到街上,交头接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天亮一看,损失最大在城南,贫民聚居的街市,不太结实的泥坯土房被震塌一片,所幸全城损毁还不算太严重。

    也说不清为什么,邢桀感到一种深沉的不安,记忆中这种感觉……只在十三岁那年遭遇灭门之祸前曾经有过,随后厄运临头,逃离少昊,他的人生都是从此而变。

    大东家召集部将,一方下令救治百姓伤患,另一方急向逆龙商各处堂口传信:速速打探,到底出了什么事?地震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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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五子夜,京师龙安城同样感受到清晰震感,昭帝李隐冲出大殿不由变色。遥望夜空,隐隐似有光芒闪烁,身负绝世之功的天子,第一次在众人眼前露真功,飞身一跃就上了高达数十丈的大殿屋顶,直让阶前职守的禁军侍卫瞠目结舌。

    李隐四下观望,很快确定隐约光芒是从北方夜空闪来,发生了什么事?暗夜中怎会有光?回到殿中,急召钦天监主事:地震从何来?午夜生光主何吉凶?

    钦天监正忙翻典籍:“回陛下,子时三刻地动仪正北、西北、东北三向落珠,可见地震从北方来,但究竟始于何处尚不可知。夜空所见光芒正乃地动所生,称为地光。典籍中有记载,凡见地光之震,必为惊天大震,三向同时落珠更是罕见,只怕这场地动威力非同小可。地光照夜空,这种地震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地龙翻身’……”

    地龙?!李隐心头一紧,连夜派人急往北方查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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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震的破坏力旷古罕见,道路、通信全被切断。邢桀派出无数探马,传回的消息只知越往西南,毁坏越严重。至潼关时,未近五里遇防线,潼关封关,严禁百姓通行,有敢擅闯者杀无赦!与此同时,各地军情也是速报不断,潼关守将贺晁刚、方天勇突然收兵撤退、西路子午岭、安源战线也纷纷挂出免战牌,大军按兵不动,部分精锐军团去向不明……

    所有消息综合在一起,邢桀几乎可以肯定:潼关或者说潼关以南燕朝界,必定是出大事了,十有八九与这场地震有关。他一方传令再探,一方连放信鸽联络关内逆龙商各处分舵堂口……多少时日过去,信鸽只有一半飞回来,脚上信筒居然原样未动!

    大东家这下瞠目,怎么回事?怎会没人接信?仔细察看,飞回来的信鸽,一只是联络晋原堂口的,一只联络临潼,一只联络忻城……一只只看下去,基本集中在晋州一带,莫非是晋州出了大事?

    邢桀心思百转,就算是发生地震,也不可能这么多地方全都失去联络呀。召集逆龙商会精英干将,他当即下令分兵几路,无论如何,必须穿越潼关封锁线,赴晋州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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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灾区行路多凶险,死伤更是难计数。晋原大地震的消息是在发生二十多天后,才万般辗转送达京城。看到这份十万火急的求援奏折,燕昭帝李隐几乎瘫在龙椅上,痛心疾首之悲之痛难用笔墨形容。

    六月十五夜,晋州大震,其中尤以州府晋原灾情最重,猜测恐是巨震中心,全城夷为平地,幸存者不及十之一二,连城墙亦已不复存!晋原城内,太守、巡按、知府……主事官吏几死伤殆尽,其余县镇状况亦雷同,晋州全境正面临无人主事之局,大乱危急当前,速请来援……

    奏折是晋州忻城一个侥幸生还、名不见经传的马快班头写来的,在奏折中陈述,巨震过后,忻城知府、县令皆蒙难,他速报州府,哪想到堂堂一座大城重镇已消失,故而只能转向投报京师,途中遇到朝廷所派探报之人。奏折中有很明显的填补痕迹,显然是送报途中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不同的人随时添加内容……

    李隐拿在手里差点当场呕血,这哪里还是奏折,分明就是一道锁魂催命符!莫非真是上天存心要绝人生路?!晋原乃是天下票号钱庄大本营,若一夜间被震平意味着什么?别的不说,奏折一到,多少朝堂重臣就首先陷入恐慌。常言说,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这些当朝大员,宰相一品?谁的手里没有数以万计的银子存于票号,若银庄票号业毁于一旦,岂非多少权贵都要倾家荡产?李隐深知道,孔方兄乃是天下百业的根基,没了银钱在手,凭你是谁,权贵高官还能威风得起来?江湖豪侠还能潇洒得起来?经济一朝崩盘,那会是比兵祸天灾更可怕的大乱之源。

    连夜紧急商议,帝王连颁特旨,分派几路重臣速往晋原赈灾,有专管调兵维护治安的;有专管粮食物资安顿灾民的;有专司处理死尸防止大瘟疫的;有专司地质勘察土木工事的;凡于地震相关事宜,无论物资、银钱、人力……方方面面全员开动,从速调集,甚至就连前线诸事都要为震区让路!随后,当赈灾官员陆续传回奏报,其数字之惊人,让当朝天子倒吸冷气:晋州全境粗略统计,仅登户在册能查到姓名的死难者已逾八十三万。伤残者至少也在百万之上!

    李隐捏着奏报连指尖都在颤抖,天灾无情!他这些年的日子已经够难熬,哪想到一场大震还要雪上加霜,这岂非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很久很久,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努力找回理智。是的,天子没有悲伤的权利,即便承受再大恐慌也只能压在心里。帝王当即再颁特旨:潼关修复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旨在尽速重开东西通路,以便向西部各州疏散灾民、同时关外援资入关!

    另一方面,又特派宰相魏岚风,亲赴晋原主持票号业局面,由朝廷全面接手,以应对能够预见的挤兑狂潮。总之一句话,天下银庄票号,人可以死,生意不能倒!为此,李隐又以传国印玺广发皇榜,以朝堂作保,安抚天下万民莫慌张,承诺各家票号都会继续经营,由天子担保不关张,百姓手中的银票不会变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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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凉城里,镖队归来带回晋州大地震的消息。对很多人来说,有生之年未曾见识过,事实上都不太清楚什么是地震。相比之下,倒是潼关封关的消息更令人恐慌。这等于是切断了东西往来商路,多少出关做生意的回不去,入关贩运的回不来,天晓得封关会持续多久,若是拖个一年半载岂不要人老命?而对于像汇通号这样的银庄分号来说,柜银安全抵达还没来得及高兴松心,更大的危急已不期而至。旺通号、利源号……西凉城里各家票号,哪家总号不是在晋原?骤闻晋州遭大灾,还有谁能坐得住?一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明天未来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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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为什么对阿琪也不能说?你还信不过阿琪吗?”

    巨震当夜让馋猫带话,对于殷沧海千万叮嘱连兰若琪都要隐瞒,红夜实在想不通。

    殷沧海闻之苦笑:“傻丫头,我怎会不相信兰若公子?只因不放心你啊。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能守得住的秘密,除非你真咽进肚子里对谁都不说,否则,只要告诉了第一个人,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紧接着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就说兰若公子吧,纵然他肯信你,不声张,但他身边的人呢?每日侍奉左右、进进出出的仆役就有多少?别人姑且不论,那个骢儿就是第一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万一听到点风声就给传出去了怎么办?我就是担心一旦消息走漏,麻烦缠身首先是你呀。玉儿,你想想,兰若家是西凉数一数二的富商大户,票号存银自然不是小数目,玉器生意上的银钱流转,动辄都是几万两的往来进出,这种基数一旦动起来,就是牵一发动全身。若是让兰若家的老爷子听说晋原被震平,一股脑着急提银子那还得了?莫说西凉各家银庄分号加起来也未必有那么多柜银,就算是有,一下子提空也必定引发市面大乱。等闹出事来官府追究,追到你头上怎么办?全都不在家,你一个人要如何应对?”

    红夜至此才懂了,也因此担心害怕起来:“可是……如果明知手里的银票有风险却不对大家明言,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你都让我提醒阿爹阿妈取银子的,自家也提了那么多,却不告诉别人是怎么回事,这……万一银庄都垮了,老候爷还有龙四爷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家业不也全完了?见死不救,不是要害人倾家荡产吗?”

    殷沧海啼笑皆非:“傻丫头,我有那么缺德吗?你自己说,咱家的银票有多少,只提了一千两算过分么?如果纯粹就为自保,一股脑取干净岂不痛快?无非都是应急的筹备,就说顾家二老那边,一辈子的积蓄拿出来,未必能及奉龙镖局一年的开销,这就是小户与大户的区别。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撑过这道坎,你放心,银庄票号是垮不了的,只要撑过眼前乱局,玉卿候府也好,奉龙镖局也罢,包括咱自己家,没有人会倾家荡产的。”

    红夜不明白:“你怎知道银庄不会垮?”

    殷沧海笑了:“你想想,银庄票号的大主顾都是谁?官员地主、巨贾富商……非富即贵当然都是有钱人。身份越显赫,存的银子越多,换言之,若银庄垮台,越有钱的家伙损失越大,因此从那些当朝权贵、显赫大员就首先不会答应啊。银钱乃是百业根基,晋原更是天下银钱大本营,所以说,从朝堂决策,又怎可能坐视不理,任由票号业从此分崩离析呢?”

    他提醒红夜:“不要忘了,一场大地震人员死伤虽然惨重,但银子本身并没有丢啊。做银庄票号生意的,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一家都会从起家之初就同步建立储备银窖,积蓄封存大量白银,以作为立业的根基家底。所以说,这场危机虽然来得厉害,但只要有朝堂出面,让各家封银启动运转起来,主持输银救市,就一定可以平安渡险关,不至垮台。”

    红夜皱眉思索,好像……是有些道理,说实话,这些事她真是一点都不懂的。

    “沧海,你能肯定撑得过去?阿琪还有四爷他们不会倾家荡产?”

    殷沧海笑劝单纯娇妻:“乱上一阵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是记住一句话:只要朝堂不倒,银庄票号就不会倒。”

    是这样吗?红夜略感安心,暗自祈祷,只要别害大家倾家荡产就好。想了想又问:“沧海,除了这件事,你又让我囤那么多米面油盐做什么?”

    殷沧海一声叹息:“玉儿,想过么,相比于银票子面临的危机,这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大麻烦。西凉城的安逸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红夜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他摸鼻子苦叹:“就因为这场大地震啊,以为今后西凉的日子还有可能好过?”

    红夜不明白,地震发生在千里之外,和西凉有什么关系?

    殷沧海捡了根树杈开始在地上画地图:“玉儿,你自己看看,如今天下是什么局面?巨震波及方圆五百里,震后会有多少伤残无家可归的灾民?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难民潮啊,若出去逃荒又能往哪里走?潼关以北都在打仗;往东走,北方半壁江山连年大旱已经是找不到活路;南下则是涌向霸州京师,出于京师安全的考虑,朝廷都绝不可能允许。所以说,西行逃难已经是唯一的选择。如今这年头,无灾的地方就是福,比起关内天灾不断,这几年关外西部各州着实已算太平乐土,以我猜,恐怕从朝堂决策,都会命令西部各州接收灾民,同时更要各州全力援助物资以赈灾——对于没受灾的地方,这就是逃不了的责无旁贷。你想想,一方面是要出钱出物支援震区,一方面又要接收大批灾民,双管齐下,西凉的日子还能好过?等难民潮一到,各样生活必需品尤其是粮食,市价不翻着倍的往上涨才叫怪事。玉儿,千万别小看柴米油盐这些‘小事’,其实这就好像头顶上的太阳是一个样,看着很平常吧,没什么特别,但是啊,却非常重要!常言说民以食为天,一旦粮食到了奇货可居、短缺告急时,那恐怕才真要乱象丛生,甚至弄到有钱都没处买的境地,也未必不可能呢。”

    红夜听呆了,天哪,会有这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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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后,殷沧海的断言一一应验,当消息几经辗转得以贯通,听说晋原城已经不复存在,票号银庄业的东家老板几乎是整家整家的死人灭族,西凉城里各家分号真是天塌地陷、横祸压顶。几乎就在一夕之间,挤兑狂潮席卷全城,多少取不到银子的人家,哭天抢地都快抹脖子上吊了。

    满城乱象看得顾家二老心惊rou跳,至此才明白闺女的警告用意何在,老天啊,幸亏养老积蓄早早取出来,否则岂非要人老命?

    西凉玉器第一大商,老侯爷多少资财在票号,这下急得险些吐血,红夜上门劝慰,将殷沧海的诸般论断一一说给老人家听,年过七十的玉卿候才稍稍平静了些,半信半疑一再追问:“玉儿,你肯定朝廷会救市么?票号不会关张垮台?”

    红夜只能说:“老侯爷,这些事我也不懂,但沧海是这么肯定的。你就姑且信他,沧海总不会坑害阿琪对不对?”

    奉龙镖局这边,龙四爷同样慌了神,也直到此时才醒过味来,为什么玉儿要他备出足够一年开销的银子再手边。可是……家大业大,经营多少年,他真正的根基都在银票子的白纸黑字上呀,这可如何是好?

    正如殷沧海曾经断言,不仅是龙四爷,镖局上下的汉子们又谁的手里没几张银票,若钱庄全业垮台,岂非真是人人遭殃,一个没跑?

    “沧海,你能肯定吗?一时乱象,但是能撑得过去?票号不会倒?我挣了半辈子的家业不会打水漂?”

    “不会,多少事须当默默以观其变,急则生乱。该过去时自然也会过去。”

    见殷沧海并不慌乱着急,人们才算是稍稍安心,毕竟,他这些年赚进手的银票也不是小数目啊。每当六神无主时,人们几乎养成了习惯把他当成主心骨,慌了神的太守苏普郁也是一日三请找殷兄上门。

    “太守大人,你不妨想想,你的手里捏着多少银票?西凉各家票号的柜银加起来才能有多少?你现在就算逼出人命也逼不出银子啊。所以说,与其慌乱阵脚,不如静观其变,朝廷是一定会有所行动的,耐心等待,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两个多月以后,当安民皇榜贴到西凉,天子明确承诺由朝廷作保,全面接手捐助票号业渡难关、保钱庄生意不倒,万民不受损……从官员大户到平民百姓才算吃到一颗定心丸。

    随后不久,官军果真押运大批真金白银来救市。正如昔日陈掌柜所说,银庄票号立足的根本就在一个‘信’字支持运转,只要人们有了信心,挤兑狂潮便会告散,让一切回归正轨也就不难了。故而‘输银救市’也并非真有那么多的白银,足够让所有人票子换银子,无非更多是做出一种姿态,用以邀买换回万众信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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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朝廷出面主持救市,这场波及银庄票号全业的大危机算是暂得平息。红夜松了口气,还好沧海说对了,不然岂非都要害了阿琪。

    谁知他却说:“玉儿,别高兴得太早,只怕像兰若家这种大户,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苏普郁亲口告诉我,跟着安民皇榜一道送达西凉的,就是命凉州出粮三十万石、冬衣、棉被、帐篷各样不少于十万件,腊月除夕以前必须筹齐发往关内的命令;此外便是接收灾民,严令来多少收多少,若有谁胆敢拒收,将灾民遣回关内,丢官罢职恐怕连脑袋也难保……”

    红夜掰着指头数一数:“眼看都快十一月了,要筹集这么多东西?来得及吗?”

    他叹息苦笑:“谁说不是,苏普郁都快愁死了,一层一层往下施压,太守压巡按、巡按压知府、知府再压下面的知县……你可以去问问兰若公子,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大户,这些日子已经被找去几回了。无外乎是摊派捐资,反正啊,要愁一起愁,谁也别想跑。”

    殷沧海越说越感慨:“现在看看,一场大地震,何止是波及方圆五百里啊,或许,这就叫做‘覆巢之下无完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