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白无常
凡人由死而生,与妖魔一样要经历劫数。 那妇人哭得伤心,牛仵作也只能是低声安抚,说些场面上的套话。那几只鬼在一旁看着,见牛仵作始终未曾松开那无脸小鬼的手,不免一个个十分忧虑。茶小葱听得牛仵作最后跟那妇人说道:“夫人请放心,令公子的死因我自会尽力……”便再无他言。 妇人哭得愈发伤心,跑进屋里又去看了一回儿子的尸体,对牛仵作一再拜谢,才领着一家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牛仵作送走了死者的家人,面色凝重,甫一转身,被一直守在身旁的女鬼拽住了衣襟。 “牛仵作,万万不可。”那年纪老迈的鬼也拦在了他面前,老鬼绿绿的脸皱得像一把干树皮。 牛仵作低头看看小鬼,身形一动,竟然穿透了老鬼的虚形,牵着那小鬼迳往屋里去了。无脸的小鬼似对他十分亲近,既不回头也不奇怪,只是攀着他的宽厚的手掌,紧紧挨着他的大腿,轻轻飘飘地入了内屋。 那秀才模样的鬼长叹一声:“老牛一向是犟脾气,光凭我们之力,怎么可能阻止?” 那女鬼满目凄然,一双眼睛黑得连眼眶都不见了:“牛叔这等为我们,这份恩情不知何时得报。” 茶小葱趴在客房的窗口,戏看到一半,糕点吞完了,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想揪住某只鬼问个究竟。可那些孤魂野鬼见着她,纷纷大惊失色,一个个跟风筝似地飘得老远。 茶小葱气急败坏:“喂,你们怕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我也不是……长得那么不敬人意吧……” 虽然是这样说的,却有点心虚起来。 众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要作何解释。那女鬼捂着还在流血的嘴,戚戚然地凝望她,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咳,我等避开,并非因为meimei长相,而是meimei一身煞气,无法收敛……我等皆是孤苦之魂,个个蒙冤而死,怕沾着这煞气成了厉鬼,便永劫无日了。” “煞气?”茶小葱着意抬起袖子嗅了嗅。 人说她有妖气,鬼说她有煞气……她只有生闷气。 这真是个好理由,至少她看不出来也不好反驳,算了,回到正题:“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你们跟牛叔争什么?你们差点连院子都拆了!” 那秀才模样的鬼答道:“适才那妇人送来的孩子似命数之中注定有些劫难,但老牛非说他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常人断气七天,魂魄方才走散,但是这孩子身上……却已经没有了生魂,小生这样说,亦不知姑娘能否听得明白?” 茶小葱皱了皱眉头。 那个高个子的“囧”脸鬼解释:“就是说,这孩子不是正常死去,他的魂魄是被人施术摄走了,现在生魂已失,断了夙世尘缘,就进不了轮回,只空剩皮囊一副,看起来像是死了。” “那这跟牛叔有什么关系?”茶小葱不懂。 “牛叔想以法术帮助那孩子重获新生……”那女鬼轻轻地叹了口气,“但需知人有人口,鬼有鬼簿,要通灵阴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鬼差迟早会找上门来,妖鬼毕竟殊途,我等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牛妖还真伟大! 茶小葱一脸钦佩地往屋里看一眼,原来他们之前争吵,全是为了别人的事。 那秀才模样的鬼上前一步,作了一揖,恳切道:“这位姑娘,如若不弃,我等有一事相求。” “我?”又得接任务?茶小葱指向自己的鼻子。 那秀才鬼点点头:“姑娘能堪破我等阴魂真身,实有过人之处,今日还请姑娘在庭前坐阵,为老牛守住这道门,等时辰一过,太阳出来便好。” “坐阵?” 太看得起她了,她何德何能!自从婪夜陷入深度昏迷之后,她还没觉得自己像今天这么没用过。况且,先前那只牛妖的意思是,让她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千万别出来……看来今晚一定还会有事发生! 那年纪最老的鬼附和着那秀才鬼游说:“姑娘,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将来必定功德无量,而且……姑娘不也有事相求么?” 茶小葱望天不言,目前她只是想找到从手里抢走婪夜的人,别的可顾不上。 “这位妹子,当我求求你。”那女鬼一撩裙摆,竟然冲到茶小葱面前跪下来。 茶小葱有生之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不对,被鬼下跪,这一刻受宠若惊。 那秀才鬼和那老鬼也跟了过来,跪在那女鬼身边,只有那“囧”脸鬼还没动,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茶小葱急了:“你们就这么肯定我一定能帮到他?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普通不普通,meimei一看就是非常人!”那女鬼打断她的话,一句恭维令茶小葱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总之吧,把死马当活马医就对了。”那“囧”脸鬼只好也走过来跪下。茶小葱抽了抽嘴角,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堵得慌? “你就答应吧。”秀才鬼伸手扶起了自己垂下去的脑袋正视着她,估摸生前还有几分姿色,只是脸色惨绿,远远超出了茶小葱对美色的接受范围。 她迅速退开两步:“行行行行,我答应,至于报酬方面……” 那老鬼没等她说完,抖抖擞擞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冥纸,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 茶小葱的脸立马垮了下来,额头上冒冷汗:“至,至,至于报酬,报酬就不,不要了,你老留着自己用,哈。” “姑娘果然是大好人。” 众鬼感激零涕,茶姑娘欲哭无泪,这分明是强卖强买的赔本生意啊! 众鬼得了桩便宜买卖,都很高兴,他们施法挪动棺材,殷切地向茶小葱招招手:“姑娘这边来,坐。” 茶小葱不觉仰面长叹,她没猜错,这口棺材果然是为她而准备的,只不过坐与躺的区别而已。她磨磨蹭蹭地爬上棺材盖坐好,几只鬼这才放心,站在一旁垂手而立。茶小葱绞尽脑汁亦无法形容现在的诡异情况:一只妖怪在里边施法救人,她坐在棺材盖上当看门狗,看家护院,尽忠职守,而这些鬼,全都成了她的贴身助理。 她不说话,众鬼也不敢妄言,气氛略显拘谨。 院子里的那堆磷火渐弱,放在一旁的铁锅也不再有香气飘出,空气里慢慢弥散栀子花开的甜味。茶小葱看看那口锅,又看看众鬼恭敬肃穆的脸,也不知怎么样才算理清现下纷乱的心绪。坐久了,不免困乏,绷不住昏昏欲睡。 “姑娘想不想听听我们是怎么死的?我先说。” 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那秀才鬼突然出声了——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十分讨巧的男人,看她精神不济,竟懂得为她讲故事提神。 “莫不是科考不利在房梁上挂死的?”茶小葱摇晃着脑袋猜测。 秀才的脸好似黯淡了一下,说出了一段狗血往事,也不知这段故事被他翻来覆去说过几千遍几万遍了,描述语言既精炼又流畅,跟戏文似的一气呵成。茶小葱听得聚精会神,另外那三只鬼一边打呵欠一边勉强竖起耳朵当陪客。 故事就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位叫做段千琦的书生,在一次庙会的偶遇当中,爱上了邻县的一位富家小姐,像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说的一样的桥段,这位书生对小姐一见钟情,于是展开了一系列的追求行动,比如送花送诗迎风流泪对月高歌什么的,可是那富家小姐怎么都看不上。本来如果说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小姐不同意也就该一切打止,再无纠缠。可是这位书生素来心高气傲,自恃文才出众,笔下能写会算,总认为小姐是别有苦衷,不忍缀言,仍旧苦恋不止。为此,小姐很是无奈。也是这书生太张扬,这件事传到了那小姐的未婚夫耳朵里,未婚夫急了,立即托了媒人上门,想早点把婚姻大事给了却,以断了书生的念想,可事情在程序上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因着那年是盲春之年,看相的先生说不宜嫁娶,女方就把这婚事给压了下来,那准姑爷不高兴,三天两头上门去闹,认为那小姐有了二心,谁知这事情传到了段千琦的耳朵里就成了另一个版本。 书生何其苦啊,心里嘴里都像被塞进了大把的黄连,他越发觉得这小姐是喜欢自己的,只是迫于恶霸的强势,敢怒不敢言。于是书生纠集了一帮同窗好友前去那小姐家里抢亲,准姑爷一听,也急了,带了家丁仆妇前来阻止,结果在小姐家门口扭打成了一团。后来准姑爷恼了,揪着书生好一顿毒打,那小姐好心出来阻止,却更激发了准姑爷的怒意,准姑爷生来是个莽汉,竟然一时失手,就把书生的脖子给折断了。书生一死,小姐与准姑爷两家便一起买通了官府,给了书生一个意外死的判定。书生死不得其法,尸体在义庄里放了七天,含着那口怨气离魂而出,他本是要向那家的姑爷报仇血恨,却在变成厉鬼的途中遇见了牛仵作。 接下来,便是一个关于怨鬼迷途知返的砺志故事。 “所以啊,爱人的时候一定要睁大眼睛,不要随便付诸真心,不然结果会很惨,就像我一样!”书生说完,一脸悲愤地做了结案陈词,并且又用双手把脑袋端起来十分真诚地望向茶小葱。 故事好冷。 茶小葱无语,这根本不是一个爱情片断……一切恶果,都分明是这书生自找的…… 秀才鬼看茶小葱没什么反应,想走近了几步,却不料茶小葱眼角余光忽然扫见门口一道白影闪过,她立即推开他,纵身跳下了棺材盖。秀才的头又一次掉了下来,一时间看不见前路,一头撞在棺材板上。 “怎么啦?”几只鬼都警觉起来,反应不比茶小葱慢。 茶小葱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门口,伸头一瞅,什么都没有。她嘀咕着转身,忽闻劲风扑面,她迎着那道来势,猛然伸手,却抓了一个空。 一条苍白湿滑的东西爬过手臂,她抬头,陡然转身,迎上了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上最大的亮点,就是那条长长的舌头,传说中的白无常? 电视小说里见多了这种造型,好像不那么可怕。 “你是?活人?” “白无常”瞪着冰蓝的眼睛看她,三尺长的舌头卷起毛笔,枯瘦的手指“哗啦啦”地翻着面前的勾魂簿。天空中顿时飞起无数的人名。 茶小葱经过跟婪夜那一次能量全开的地狱式逃生训练之后,接受能力得到了显著提高。摸了摸被“白无常”不小心“舔”到的手臂,顺面抚平了一根根精神抖擞的汗毛,她好奇地凑过头去:“什么东西?让我也看看?” “白无常”被她的举动震撼了,退后一步,将天空中的字“刷”地收拢回去,重又被夹回了勾魂簿里。 “你干什么?”冰蓝的眼眸仍是直直地盯住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洞来,“你是人?是魔?是仙?是妖?你……” 他周身释放出一种惨绿的雾,将小小院落重重包围。众野鬼站远远在站在他身后,冲着茶小葱又是摆手就是跳脚,不时地指指小屋内——那牛妖自从带着那无脸小鬼进去之后,便再也没出来过。 “你?六界之外者?”“白无常”自惊讶之中慢慢恢复如常,最终推断出一个结论。 茶小葱一脸茫然,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要做什么,她板起脸,绿惨惨的雾气把她也映成了跟众鬼一样的菜青虫:“我是谁不用你管,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白无常”哼了一声,竟不理睬,将勾魂簿往掖下一放,朝茶小葱直挺挺地扑面而去。 茶小葱只觉眼前强光一闪,大脑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白无常”已“穿”过她的身体,到了脑后。 茶小葱不容他走远,反身揪住了“白无常”的后领,将他倒拖回来。 “白无常”大怒,扬手将勾魂薄丢出,飞快地念了个法咒,远处围观的众鬼大惊失色,赶紧放出了灵鹤,化为一道绿光腾空而去。旋转地文字被法力绞成发光的锁链,绕向茶小葱的脖颈。茶小葱一手揪着“白无常”的衣领不放,一手拽紧了锁链的一段用力回拉,两个竟僵持不下。“白无常”的瞳孔渐渐透明,头顶上冒出一道黑气。 茶小葱没想到“白无常”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小,她正自惊疑,半空突然一道黑云压下,“白无常”一分为两,幻化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只不过左边那个仍旧是白色,右边那个成了黑的! “真的是‘黑白无常’?”茶小葱还以为是随机刷小怪升级那么简单,原来人家还有变身态。 左边白无常的眼睛变成墨黑,而右边的黑无常的眼睛却是一片煞白,冷冽的光扎进了她的眼瞳。 “哞——” 就在她准备使出浑身懈数以抱大腿吐口水等瘪三伎俩全力应敌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