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洗不掉的苍白在线阅读 - 902

902

    洗不掉902

    然没有好好种过地,但是,他对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当村民都在干牛马活的时候,他走村串户鸡毛换糖,从中渔利。他无缚鸡之力,干不了繁重的农活,拼体力不如人家。动脑力,出点子,是他的强项,他用小秤秤出,用大秤秤进,一进一出鱼虾满仓。赚了不少昧着良心的钱,有了第一桶金。他当暴发户那年,一个珍珠商突然死亡了。有人说他吃了黑,死无对证。也有人说那个珍珠商人的老婆跟他有一腿。当村民回家数工资的时候,他正在大肆购买土地,如今他的作坊正在给村民输送工资和把产生的大量的污水排入李村的河流。对村民而言,种地一年,到手不了几个子。去了肥料,种子,水费,耕地费等七七八八的费用之后,所剩无几。尤其种地还不如在王麻子作坊打工。至于从王麻子作坊流出来的水,把池塘里的鱼毒死了,那不关村民的事情,也与工资无关。如果关了王麻子的作坊,那跟村民的关系大了去了。如果要作坊不流毒水,那么王麻子得花钱对毒水做无毒处理。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弄不好会把王麻子的家底全部搭上。他左思右想,左顾右盼,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见风使舵,看官府的脸色行事,他巧舌如簧,看左邻右里的动作摇摆。王麻子囤地,官府不是不知道,官府是睁一眼闭一眼,王麻子的所作所为,孙大为知道,他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一点办法没有。

    当孙大为看不懂的时候,王麻子已经是的能人,而且名闻方圆几十里。当孙大为看不起的时候,王麻子当上了乡民自治组织委员会的委员和乡商会会长。

    孙大为一气之下才出来当看门人。

    张宝马捞鸡蛋,盖在面条上,端上桌子,抽筷子,喊孙大为。一碟菜,还是中午做的,二碗面条,在冒白烟。晚饭的时候,天暗不黑,黄昏不昏。窗外,白茫茫,雾蒙蒙。城里的天空没有天,即使有也不过巷口那么大。她逼丈夫出来,本意不是想他进城,而是想他离土不离乡,在家门口找个作坊打工,进城不方便。她自己也不是来这里学习画画的,画画不是她自己的初衷,进城和丈夫做个伴才是当初的想法,进城后,事与愿违了,因为闲着无聊,才找事情做。事情没有找着,却迷上了画画。

    呼噜呼噜,丈夫吃完了,他离开桌子,到门外。

    张宝马喝着面汤,直愣愣的,眼皮开始打架。

    孙大为在衙门院子里转了二圈,回家。发现张宝马趴在桌子上,手里拽着毛笔。

    孙大为拽下毛衣,披在她背上,带上门。

    握惯了钉耙的手,五指都很粗,而且还有一道道的口子,才入夏,冬天留下的口子还在,虽然不会渗出血来,皮肤也不那么干燥,不过,裂痕却无法弥合。僵硬的手指,握不住细细的笔杆,感觉笨手笨脚的。

    握毛笔比握钉耙累,她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握笔杆子的人,不仅仅羡慕那纤细的手指,而且还羡慕灵魂的关节。除了关节之外,还有皮肤。握笔杆子的人都是细皮嫩rou的,即使年纪大也不粗糙。

    去戏园子玩的老头老太都是城里人,这些人都有退休工资,不愁吃和喝。他们的子女不在身边,孤零零的。觉得郁闷,来到戏园子画画,唱戏。大家在一起玩,就不觉得孤单了。她不以为然,孤单就是吃饱了撑的。

    张宝马不那么合群,和这些人谈不拢。不仅仅是语言上面难于沟通,而且还在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不同意对方的做法。其实,说方言,也可以听懂对方说什么,能够明白对方的话的大致意思,即使难懂也知道善恶。这些人谈的最多的是健康,养生,诸如此类。而且,总说自己过去怎么辉煌。这些人都在上层建筑,说到自己的过去,眼眶里就像藏着骄傲的公主似的,那眼神,不是目中无人,也是唯我独尊。张宝马像一张白纸,基本上插不上嘴。

    那天,她在戏园子听讲座,房间不大,几十只桌子和凳子把房间挤的满满当当,座无虚席,都是老头老太,坐在最前面的她盯着讲课的老师。

    像这样坐在那里的机会是难得的,像这样的机会是才有的,之前没有过,从小她没有读书机会,没有上学机会,能够坐在学堂,是来之不易的机会,她是倍加珍惜的。

    她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象在云里雾里一样。同样是人,这些老头老太听懂了,她却听不明白。论年纪,差不多大小,论身体,说不定她还比他们强壮。为什么她就听不懂呢。她除了会握钉耙,还会什么。她弯腰,脱下袜子,塞进口袋,感觉好一些,事实上,与生俱来的雄心不是无畏,而是无知,俗话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踩在地下,脚底板直接触地,硬着头皮听课。听不懂不是没有努力而是没有选择,她可以努力,更可以选择。画画的学习班适合她或者不适合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选择。其实,这个戏园子里,学习班不止一个,除了画画写诗学习班之外还有针线活学习班。

    她举手,说:老师,我不认字。能不能先教我认字。

    老人和孩子一样,兴趣也是很广泛。针线活学习班与众不同,专门教老人做针线活,为爱好针线活的老人提供了一个机会。针线活,对张宝马而言,还用学习吗,还用当学生吗,当老师还差不多。如果她去针线活学习班当学生,并且非常专注的坐在前排听课,那自己都不会理解自己,如果这么做,那么他不是谦虚,而是装。戏园子里有针线活学习班,在她看来,针线活有什么好学习的,不说它是不是上层建筑,不说老师水平如何,不说什么全县文化中心,就说冲着戏园子这个老年人活动场所,也找不到学习针线活的理由啊。即使要培训学习也从娃娃开始。突然她产生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那个学习班,到底什么人在那里学习针线活。

    她摸袜子,弯腰,穿袜子,突然,老师点她名,提问,让她回答问题。

    她支支吾吾,说:我会针线活。学习针线活得多动手,少动嘴。做针线活得拜师学艺,名师出高徒。对我来说,没有师傅就没有我张宝马。

    老师点头,赞同,鼓励。

    突然,讲课老师的一番话让她大吃一惊。

    老师告诉大家,老师不是什么都懂,而是懂得有限。事实上老师也是一个学生,是针线活培训班的学生,老师在培训班学习针线活,每天都去听课。

    张宝马眼睛睁得老大,眼眶里全是惊恐的兔子,嘴巴微微抖动,她问:老师,你教我们画画,自己又去学习针线活。你又是老师,又是学生,是不是因为闲不住。刚才你提到针线活,就针线活来说,一点不夸口地说,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不识字,没有文化,不过,要比针线的话,没有几个人比我好。下课之后,我给你露两手。

    不用二手,老师让她露一手,让大家一饱眼福。

    当着画画培训班的同学的面,她穿针走线起来。一点不假,她没有夸口。走线似流水,时慢时快,慢时候,像平静的河面漂浮的树叶,快的时候,像湍急的溪流,哗啦啦的。

    画画班的人都呆了,丢掉手里的画笔,瞪她。老师忘记了上课,坐到她旁边,盯她。当当,钟声响起来了,老师回过神来,一堂课在张宝马的飞针走线中结束。

    她和老师一起顺着道下楼,肩并肩。

    老师问她家住哪里,家庭收入每月开支多少,孩子丈夫做什么工作,诸如此类。

    她一一作答,把知道的和可以为外人道的都告诉了老师,她还告诉老师,李村离县城几十里,李家村有作坊。

    从李家村到县城,路途不算是很远,也就几十里地。方圆几十里,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不是人心所向,而是大势所趋。之前,所谓的人情味是见面快乐,即使没什么招待也非常热情,或者热情多于冷漠,所谓的铜臭味是指吝啬和斤斤计较,现在,所谓的人情味是去高端酒店消费请客送礼应酬,所谓的铜臭味是见面谈钱或者谈生意。在李村,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开始说钱了,第一句话就是钱,最后一句话还是钱。说的都是谁家钱多谁家钱少的诸如此类的话题。在县城,这个谈钱的声音变得更浑厚,像高音到低音,而且是一下子的。其实谈钱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嘛。除了戏园子不怎么听到谈钱的声音之外,还有戏园子旁边的鸡鸣寺,也听不到谈钱的声音。从表面看,不怎么谈钱的地方不止一家二家,它们不是不懂而是明白。从实质内在看,不管方圆多大,不论时间多久,出现一些别的声音,存在一些钱之外的东西,发现一些与钱无关的事实,保留一些与钱不同的历史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李家村时时刻刻处处谈钱,县城有的地方谈钱,有的地方不谈钱,县城不是处处谈钱。张宝马在不同地方判若两人,在李家村的时候,开口闭口谈钱,不谈钱无法融入到这个社会,在这个圈子,不谈钱就会变成一只孤零零的鸟或者掉队的羊。在动物的圈子里,落单的狮子不再威风凛凛,只能漫无目的的懒懒散散的走在荒芜的沙漠,终日与饥饿相伴。在县城,她摸进不谈钱或者很少谈钱的戏院子,她一头栽在戏园子学习画画,没有料到的事情却奇迹般地发生了,针线活技艺超群,一下子吸引了戏园子的头领的目光,针线活培训班聘她当老师,每个月发津贴。事实上,津贴也是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提钱不是人。人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鬼神,不提钱不现实。她是一炮走红,从一个农村妇女成长为一个老师。她一直想问而没问,老师算不算上层建筑。哎,不管是什么了,管也白管。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人,她高谈阔论,夸夸其谈,感觉挺好。而且,台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她感到舒服,快活,像六月里喝冰水一样

    夏天快到了,蚊蝇多起来,她担心家里的猪鸭和鸡。那天,趁空档,忙里偷闲,她回了趟李家村。

    到家,她直扑猪圈,发现猪圈空着,猪呢?猪死了,想喂猪都不成了。村民甲耷拉着脑袋,对她大倒苦水,至于为什么瞒着她,让她问她儿子孙福明。

    她抹眼泪,离开村子。

    这回走和上回走不一样,即使不拄拐也不一样,上回走,不仅仅因为拄拐,而且还因为没有学习画画和当老师。在回走,她的腿已经痊愈,不用拄拐了。不仅仅不用拄拐,而且因为她是文化人和上层建筑了。事实上,村里有传闻,乡亲都知道她当了老师。之前,怎么看,她是一村妇,以往,怎么看,她是一泼妇。现在,怎么看,她是一寡妇。即使蜕去一身黑纱也是一怨妇。

    村民甲说她,之前,是少妇,以往,是农妇,现在,是贵妇。

    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改变了。

    她,出现在李村,让李村耳目一新。

    有人为她高兴,说她象文化人,不谈钱就是文化人嘛,不谈钱就是上层建筑嘛。有人对她冷嘲热讽,说她是绣花枕头,即使穿上龙袍也不象太子,即使不谈钱也脱不了铜臭味。

    孙大为当然为她高兴,为她的过去高兴,为她的现在高兴,甚至,为她的未来高兴。在县城生活是生活,在李家村生活也是生活。在李家村,他忙前忙后,在门口种菜,在屋后养鸡,吃的菜最新鲜,水灵灵的,貌似神仙一样,但是,孙大为不以为然,他有点讨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一棵籽种地下去,慢慢悠悠的长起来,出土,那是牙,从牙到叶子又有过程,过程有快有慢,过程长短和气候有关。当吃到它的嫩嫩的叶子的时候,心里喜滋滋,即使喜滋滋笑眯眯也为种子发芽长叶子的过程心急。种子不出土,死了,什么都没有出现,种子蛮辛苦的。他没有细想。事实上,孙大为喜欢吃食堂,喜欢吃人家做好了的或者现成的,可是,老天偏偏不让他这样,他一直呆在李家村,当了一辈子的村长,食堂也没有吃过几回。只有在乡里开会的时候,偶尔吃一回。

    在县城,到了衙门,才算是吃上了食堂,没有吃几天,妻子来了,夫妇俩吃了一段时间的食堂,又重新买回了锅碗瓢盆,恢复以往的日子。在县城生活,有衙门,马车铺子和钱庄。衙门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它们蹲坐在那里,张着大嘴巴。那家伙可不是笑容可掬和什么憨态可爱,虽然从来没有见它们咬人过,虽然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或者不像君子和衣冠楚楚的进进出出的油头粉面的官员。虽然还被人误会,留下不好听的名声和狮子大开口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但是,它们不是吃素的和善茬,它们是衙门的象征,它们是衙门的相片。孙大为一直注重自己的仪表,即使没有油头粉面也是天天刮胡须的或者下巴光溜溜的。

    那天,他在房间刮胡须,刁师爷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浑然不知,照着镜子继续刮。刁师爷没有吭声转身离开,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个影子晃过,急急忙忙追出来,冲着刁师爷的背影喊:刁师爷,你找我吗。刁师爷站在那里,扭头看看他,冲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作为看门人的他不认为自己是老人,他不是一般人。一般人都认为老人看看门什么的,其实,这是一个误会。至少孙大为这么认为。他还觉得自己还能够干几年,精力很好,头脑清醒,和年青人一样。不过,他不买任何大件东西,舍不得买是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或者想法。已经一把年纪,还有几年活,买了也浪费。孙大为算是衙门的人了,不仅仅李家村的人这样以为,他回到李家村的时候,摆也是官僚的谱。底气比官僚还足。事实上衙门里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对他有不同看法,有一些声音或者杂音,嫌他年纪大,担心衙门要背包袱的。与其背包袱,不如趁早把包袱甩开。衙门,在老百姓眼里是一回事,在孙大为眼里又是一回事。孙大为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想过自己的前途,一个老年人还在想前途,满世界就他一人了。他想法象年青人一样,其实,他想法还是年轻的时候的想法,初心不改。他也纳闷,这么多年,人生恍如一场梦。一身情,一辈子,一场梦。这个梦是圆,或者善始善终。老了,又回到了那个点,回到没有什么想法的或者想法简单的初始状态。或者说,老了,又像婴儿一样了,就知道哭,用哭来发展自己的肺,用哭来表达情感,用哭获取自己的所需。

    他杵在门口,拿着胡子刀,望在远去的刁师爷的背影。

    他转身进屋。

    小小的房间塞的满满当当,这些日常要用的锅盆瓢碗,让他心烦。趁张宝马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扔掉一些,少一些破铜烂铁,多一些空间,房间本来就小嘛。

    他把刮胡须的刀收好,拿起桌子上的烧饼油条啃着,腾出一个手,端起才沏的那壶茶,壶柄滑,没有提起来。

    吃过早饭,他离开房间。

    窗体顶端

    窗体底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