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舅老爷。”素儿轻声提示着。 我低眉垂目，盈盈拜下。 “免礼，我儿快起。”座上之人语声温和，闻之可亲。 刚才在路上我向素儿打听了些基本情况，自我十岁来这府上，舅舅就吩咐下人唤我大小姐，以表视如己出，不过，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rou麻的称呼，一寒。 素儿扶我在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我偷眼打量这位舅父大人，见他相貌甚是端庄儒雅，蚕眉星目，鼻直口正，三绺长髯，飘洒胸前，一副股肱之臣的面相。 少不得又把还魂故事讲述一遍，原本还有些担心被识破，但见他只是含笑听着，末了又问些在李家的饮食起居，病体恢复之类，并无怀疑诘问，这才放下心来。 在茶馆分手后素儿就跑回来禀报了，这边立时就派了马车去接我，我和李归鸿“话别”时马车就一直候在门外。 那个家，却是留不得了。 想到他，心里又是狠狠一疼。 “烟儿此番虽吃了苦，却也阴差阳错躲过了王家的亲事，否则王枢密此事，难免殃及池鱼，”他的头略略拗动，“《淮南子》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前人诚不我欺啊。” 我忙敛了心神，含笑应道：“舅舅说的是。” 他捻髯微笑道：“足见我儿福泽深厚，不当配与那等闲竖子……” 暗哂，当初是谁吃了一月的私房菜就给“我”定了终身呢。 正闲聊着，忽听得院中一阵笑语：“我道今早喜鹊怎生叫得欢，原来有这等喜事！”几个丫鬟婆子争打起梅红软帘，脚步声碎，一团明霞飘了进来。 这女子早已过了二八年华，却正应了那句“徐娘半老，风韵尤存”，看她头上云髻高挽，簪了珠翠步摇，身量不肥不瘦，穿一件杏色暗花短襦，朱砂地盘金绣凤穿牡丹披衫，下着秋香色散花百褶长裙，腰上束着赤金盘丝飘带，臂上围了松花绿织金帔帛。往面上看，雪白的一张鸭蛋脸，娥眉妙目，高鼻朱唇，顾盼间，眼角眉梢说不尽的妩媚风致，那份韵味，倒比年轻女子更胜了几分。 这********就是“我”那驭夫有道的舅母吧，果然是个美人。 我忙起身施礼，她赶过来扶了，又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好不温厚亲切。 只是，那笑始终只洋溢在脸上，却没溢进眼底。 “烟儿的绣楼我已着人打扫过，一切用度仍依旧例，”她染过凤仙花汁的殷红指甲扣在我手上，笑道：“烟儿才刚回来想必身子困乏，不如先回房歇息一时，”她亲切地拍拍我的手背，“晚餐我已吩咐厨下备了你最爱的碧桃雪耳羹。” 舅舅满眼溢着宠爱，捻髯含笑道：“到底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我勾了嘴角，低眉顺眼略一欠身，“有劳舅母费心。” ———————— 我随着素儿，穿廊过院，来到后园一座绣楼，据说是我的旧居，一楼不及细看，无非是几案圈椅字画绣屏，素儿直接引我上了二楼，想来二楼才是“我”日常居坐歇息的地方。上得楼来，但见四壁陈设小巧别致，用色含蓄淡雅，以物推人，过去的水小姐应是个文静内敛的性子。 我在二楼东首的绣房里才刚坐定，素儿正与我外间烹茶，忽听楼梯踏响，楼下有小丫鬟报着：“二小姐来了！” 素儿说过，舅舅的元配夫人并无所出，这位续弦夫人产下一女一子，女儿就是这位二小姐，芳名王棠，出生月份比我略小，儿子王恪，尚在垂髫的年纪。 我起身，走几步到楼梯口，挂了微笑迎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说jiejie还魂了，jiejie还真是命大呢！”环佩叮当，一个浓香的艳影被小丫鬟簇着走上楼来。 似一朵彩云，刹时映的满屋艳光。 她身穿翡翠色暗花短襦，外罩石榴红织金锦牡丹团花半臂，银红缎地“遍地绣球”长裙，腰上系着春葱色攒花丝绦，臂上围一条油绿织金散花披帛，我羞愧于自己不厚道的闪念：这配色方式，很圣诞节啊…… 看那面上，眉眼与她母亲甚是相象，颇有几分颜色，只是当真比较起来，虽也是中人以上姿，比其母却有些不如，且不说那份风韵，便是这身量也未免丰腴了些，可惜没有生逢盛唐，在五代近宋，却是不入流了。 她提了裙角，低头瞧着脚下，咚咚地上了楼梯，一抬头，在看到我的瞬间，脸上的神色蓦地一僵。 这是何意？ 眼里刀光剑影，难为她还是掩口笑道：“怎地几月不见，jiejie竟出落得益发美貌了，这皮肤嫩嫩的瞧着就想掐一下，这眼睛水汪汪的……真让meimei自惭形秽呢。” 微笑，原来是小女儿心态。 我谦虚着说了客套话，与她一并坐下，素儿上茶。 聊了不到十句，我忍不住暗叹，真不知过去的水小姐和她meimei是如何相处的，这位二小姐说话夹枪带棒，极不友好，完全是小女人对同性假想敌那种尖酸刻薄、笑里藏刀，感觉不出什么手足之情，我暂且先不卑不亢地应付着。 待到终于打发走了她，素儿进来撤去我和二小姐王棠的残茶，换一盏新茶在几上，瞟着我的脸色，低声笑道：“小姐今日做的好，没一味纵着她。” 我沉吟道：“我过去与二小姐关系如何？” “二小姐向来对小姐妒忌得紧！”素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也难怪她，就小姐您这出尘脱俗的姿容，别说在澶州地面，就是咱大周的世家闺阁里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又何况舅老爷还常赞您有‘咏絮之才’，更是二小姐比不得的，因此上她有事没事就要挑衅示威！可您总是一味忍让，素儿有时看不过眼，回她两句您还总拦着，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真急死奴婢呢！” 果然。 我端起几上的梅子青刻花莲纹瓷盏，一面细细饮茶，一面暗想，这水小姐自幼父母双亡投在亲戚家，便如那黛玉进贾府一样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位舅舅固然还好，但内宅的事明显做不了主，而那一对母女却是明着暗着不甚友善的，也难为这水小姐委曲求全，想是一方面缘于她的修养律己，另外恐怕也是寄人篱下无法做到无欲则刚吧，想至此处不禁一叹。 我可不是古代闺秀，现代女性必须要独立的，依附别人自不是长久之计。 “除此，还有一个缘故，”素儿打断我的思绪，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据素儿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二小姐恐怕是瞧中杜公子了！” 我惊笑，“你怎么知道？” 素儿撇撇嘴，“这有何难，当日小姐在时她还收着性儿，后来小姐不在，她可长了精神，整日里花枝招展的往杜公子房里跑，身上熏的香连园里的蜜蜂都招来了，任是瞎子也瞧的出！” 我笑，这形容。 “对了，小姐还不知道吧，杜公子自去年秋试得中，这回春闱又高中了头名！舅太太立时转了风向，撺掇舅老爷把返乡省亲的杜公子拦下，死说活说接进府里留住不放，杜公子感怀小姐才勉强随了来，每日拿着小姐的诗文物件发呆垂泪，眼里根本放不下旁人，我看舅太太和二小姐的这一场心机是白费了！又何况小姐您这一回来，她们更是没指望啦！” 我心里一动，隐隐觉得不妥。 忽然门外有小丫鬟来报传饭，我给素儿打个眼色，她会意缄口，扶我下楼。 因杜公子客居于此，舅舅就陪了他在外堂用饭，舅妈带着我和王棠、王恪在内堂自用。 王恪长的清秀可人，虽然年纪尚小，但颇为懂事守礼，规规矩矩向我施了礼，眨眨眼睛似乎很想和我说话，但又扫着他母亲jiejie没有开口。 不想也知道定是被耳提面命过。 一顿饭吃的乏味枯燥，本也没指望热闹有趣，倒省了应酬假笑，我只默然无语做了大家闺秀的用餐风貌。 难怪过去的水小姐是那种性子，在这种环境下长起来的自是深知克己内敛语多必失的道理。 ———————— 终于寂寂然吃完了饭，我带着素儿回转绣楼。 立在楼上，凭栏远眺，正是黄昏时分，叠叠青舍，依依炊烟，一带远山处，如血的残阳正凄然沉落，这样的景色入在眼里，看的人竟好似胸口被重锤狠砸了一下，是无论如何也抓不得、留不住光阴的绝望与悲伤。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 不过是暮色里的春风，吹透了罗衫，竟是彻骨的凉寒。 我轻叹，目光凝在远处。 那里，有一角青檐…… 素儿不知何时溜到我身边，眼睛亮亮的，见我看她，附耳过来道：“杜公子约您今夜三更后园相会。” ` 素儿翻箱捣柜找衣服，又要与我重新梳妆。 一一拒绝。 尽管我好奇，倒要看看这杜公子是何许人也，但我不认为这个人值得我如此费心思。 素儿还沉浸在兴奋中，刚才我说要带她一起去，她居然连问了两次，不相信一般。 不用这么高兴吧…… 当然要带她，这宅子我又不熟悉，万一迷了路，再或者象上次那样有个意外，还是跟前有个人比较方便。 上次那样的情况，水小姐居然不带着她的丫鬟，倒是奇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 古代记时，一个时辰相当于现代两个小时，晚七点到九点是一更，三更即为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 是夜三更，素儿带着我蹑足潜踪，择了冷僻的路径，穿花拂柳，来到后园。 曲径通幽，绕过几丛花木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泛着旖ni月辉的小湖静美地铺展在眼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垂柳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背身而立，碧玉垂笤如三千烦恼丝，柔柔抚着他的淡影，他穿了一领柳黄色长衫，在小池月下竟似有烟雾轻笼，朦胧着见不真切。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我一见之下，不由呆住。 这人，真是男的？ 古人所推崇的“清癯卫玠”、“妙丽潘安”，大约就是如此罢！ 看那人，白净柔细的脸颊，在月下更见线条秀媚，美如冠玉，润比明珠，纤眉高挑，妙目横波，嫣红的嘴唇，精巧的下颌，看得我困惑不已…… 看他比我高了半个头，虽然清瘦，但也是男性的筋骨，应该是个男的吧…… 我正自揣测，忽然臂上一紧，却是素儿抓住我的手臂，惊喜叫道：“小姐小姐，杜公子看你呢！……小姐小姐，杜公子对你笑呢！” 我惊恐转头，只见素儿晕红着脸，两眼直直盯着前面的人，兀自大赞道：“素儿头回见到杜公子也惊呆了许久，怎天下有这等人物！听说公子此次进京极是轰动，似乎被赠了‘赛潘安’、‘玉面郎君’的名号呢！” 我羞红了脸，被深深震撼。 ` 我羞红了脸，她这么大声，肯定会被对面的人听去，太丢人了！ 我被震撼，被这丫头的审美观和花痴表现深深震撼。 中国历史上由汉民族统治的不少朝代都流行过这种阴柔审美观，检验美男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这美男做了女装扮相，看是否美到让人目瞪口呆雌雄莫辨，阴柔的男性美才是世人追捧的方向。 这丫头的样子，明显是这种观念的拥趸。 只是，她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大声，可不可以不要抓着我的胳膊乱摇，会被误会是“我”调教出的举止和口味吧…… 心头一亮，难怪过去的水小姐幽会不带她来，这惊天动地的花痴相未免太……绝对会让人瞧轻了去啊！ 后悔晚矣。 我羞愧抬头，正对上杜珺一双桃花眼，这种眼睛便是怒着也如脉脉含情一般…… 何况，现在这双眼睛正是在脉脉含情地望着我……